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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2 06

06 雪没停的意思,雅安公路局今天人少,连过路的车都少,能拖的货都想等拖过元旦再进藏。 雪越积越厚,天越晚越冷,王一博坐在货车里也扛不住,回程跟肖战亲热开得慢,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去还车,小王师傅这年第一次没在雅安住,连夜往回开。 第二天清晨5点,天没亮,雪没停,王一博回到了重庆。 还了车,交了钥匙,回宿舍已经天光,他坐在床上,伸手探进毛衣里,摸出那肖战给他那枚金子挂坠,弥勒佛掌心里,对着王一博笑。 这是1991年的最后一天。 郭靖看到有个身影在鲁有脚帐子里,连忙追进去,大叫一声“蓉儿!”。 帐篷里空空如也,唯有鲁长老一人坐在灯下问郭靖:“郭少侠找人吗?” 1992,新年的第一天。 王一博一早就给雅安公路局打电话,接电话的人去了许久,回来告诉他,肖战不在局里。 王一博抓着电话问,肖战什么时候回来,那人说,不清楚。 下午4点,王一博又打电话过去,肖战仍是不在。 王一博挂着电话站在走廊里,他没想说别的,只是想跟肖战说一声,新年快乐。 从日喀则回来的路上,肖战说,过两天就是元旦,王一博又长大了一岁,回头我给你煮牦牛尾汤面。 后来几天王一博接着给雅安公路局打电话,肖战一直不在,他心里着急,担心肖战遇到麻烦事,就改说要找李哥。 李哥倒是来得快,接了电话,说肖战很好,让王一博别往单位打电话了,肖战最近陪着父亲去市局考察,老这样因为私事打电话到单位,对肖战影响不好。 对肖战影响不好。 王一博就没再打了。 再后来,他就在单位的电话前等,只要不出货就在能听到电话铃的地方待着,不管白天还是半夜,只要电话响了,就冲上去接。 冰凉的夜,棉衣也不穿。 长途货运公司宿舍的电话,大多就是司机的家属打来找人,王一博以前是最没人找的外地人,后来有了,现在又没了。 1992年,除夕与立春交在同一天。 干支纪元,以立春为岁首,立春就意味着新的四季轮回已开启,万物起始。 从日喀则回来一个月,王一博跑了几趟小长途,快进年节,少有人往藏区送货,春节前的最后一周,王一博又接了个活,去康定,已经是1992年的第三次去康定。 他也去问过。 第一遭去,肖战去市里执勤,今天都不在。第一遭回,肖战已经回家了。 第二遭去,柜台里的同志不耐烦,叫王一博没事不要老往局里打听,问了半天说不知道肖战在哪;那次从康定回来,王一博没好意思问,就停好车等在大门口,傍晚了,看到肖战与几个同事走出来,一起上了公路局的车。 一人手搭在肖战肩上,他们聊着什么。 王一博没叫肖战,他跟一群同事站在一起,都穿了深蓝色的制服,笔挺得像老家的万年青松树。 这次交了货,回程路过雅安,已经是年二十九的下午,春节前没机会再来了。 王一博没再去问,还是把车停在公路局门口。 等了一会儿,他看到肖战从外面回来,王一博想跳下车叫他,肖战低下头,已经快步走了。 肖战应该看见他了,今天开的就是去日喀则的那辆货车。 一直等到下班,才看到肖战换了便服,跟在同事后面走出来,王一博赶紧跳下车追上去,很小声在后面叫:“战哥”。 这一个月多,王一博也明白了,肖战不想让人知道。 肖战脚步顿住,片刻才转过身,一个月不见,他觉得王一博又长高了。 “战哥,你忙完了?” “嗯。” “饿不饿,要不要去吃饭?” “不了,我得回家。” “我饿了……” 王一博看到肖战嘴唇抽了一下,从前只要他跟肖战说饿了,肖战就会拉着他回宿舍,给他弄吃的。 一个月没见肖战,这一见着人,王一博觉得委屈。 “王一博,我得回家了,我爸约了老同事,带女儿来家里吃饭。” “那我等你吃完?” 王一博能听懂“老同事的女儿”是什么意思,也知道自己再说这话,就像硬是黏在肖战鞋底的橡皮糖,惹人厌。 他就想试试,一个多月没说上一句话,肖战从前也说过不嫌他。 “王一博,你别想多了。”再说话时,肖战一直低着头,看自己的鞋,再不看王一博。 “肖战,你是觉得丢人,觉得我缠你吗?” “不是,你想多了,我先走了。” “好,肖战,再见了。” 肖战听完就难受,想说一句“再见”又张不开嘴,赶紧转了身。王一博也转了身,他不想让人看见眼泪。 爬上大货车的驾驶座,公路局的班车早就没了影。 王一博趴在方向盘上不愿意抬头,撑着脑袋使劲摇,想让自己清醒一点。 王一博,你想什么呢,肖战是大学生,穿制服的。 你想什么呢,农村来的,高中都没读,家里没个人,钱也没有,能和肖战认识一场,跑一趟日喀则,就算你走运了。 10岁到20岁,10年了,从农村到重庆,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过,把自己喂饱穿暖。 是肖战让王一博觉得有人会在意,肖战在他心里留了个地方,跑了多远的路,王一博都想着,一定要安全回到那儿。 没人管没人教,王一博不知道喜欢人该怎么对他,就觉得一碗牦牛尾的面条,两个鸡蛋,一个流心的,一个实心的,就该掏心窝子对肖战好。 成天胡想八想,热水袋能算个什么事,是该清醒了。 他哪是郭靖,郭靖没遇到黄蓉,也是成吉思汗的金刀驸马,杨康和欧阳克都是王爷公子。 混小子没有武功秘籍,做什么武侠梦。 1992年,惊蛰。 惊蛰就是春天的第一声惊雷,所谓“春雷惊百虫”。春雷始鸣,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。 那天之后,王一博不打电话,也不再去雅安公路局。 他是农村人,书读得少,但不是不懂事。 肖战的意思他都懂,再找只会更给肖战添麻烦,王一博也明白为什么影响不好。 不过单位电话一响,王一博还是抢着接,川藏线上的货,王一博还是最勤快,万一,万一肖战还把他当朋友,想找他。 王一博不在乎什么影响不好。 往318国道上跑长途,肯定会路过雅安公路局,路过了,王一博会在门口停一会,就停一会。不让肖战的同事看着,到快下班的时间就赶紧开车走。 在老家的时候,乡亲就说过,王一博干农活快,天生是这黄土地的孩子,不该往城里跑。 寄养过王一博的邻居大婶也念叨过,这孩子命苦,能长成个乐呵样就是不容易。 王一博想,去年冬至那样的好日子,天就不该他能过,实在是痴心妄想。 认识肖战之后,王一博每一两周就会去一次新华书店,给肖战买本书,放在宿舍里,下次见面时带给他。 1992开始,去新华书店成了每周必办的事,雷打不动。 王一博还多了一个习惯,买回来的书他自己也看,想起那一路去日喀则,王一博就看,想起肖战,也看。 看到喜欢的句子,王一博就拿方格子的绿信纸抄下来,夹在书里,再每周一本寄给肖战,像还能跟他说话。 手上拿着小本子的《龙朱》,王一博一笔一画地在信纸上抄下: “这人是兽中之狮,永远当独行无伴。” 他抄得仔细,每个字都写在绿色的方框里。 上学没好好学,现在才觉得字写得太难看,有时反反复复写了几十张,才挑出一张夹在书里。 薄薄一张信纸,夹进书里,再合上书,就看不见了。 就跟王一博每个礼拜寄出去的书一样,没了音讯。 前一阵春分,赶上农忙,货运公司多数司机都回了家。 师傅请留在单位的司机一起吃饭,饭桌上有人给王一博递烟,他死活没接,推也推不掉,只得说自己得了咽炎还得了肺炎,以后不抽了。 那天晚上喝了酒,一个人回宿舍,王一博躺在床上读《三三》,刚买的书。 读的时候王一博还不知道,这是沈从文先生写给女学生张兆和的情书,只是读得入神。 初见时,温文尔雅的先生爱上了学校有名的女学生,学生是闺秀,不愿意接受先生的青眼;再见时,校长胡适成了媒人,校花动了凡心。 最后啊,先生成为了二哥,他唤她三三。 “你是否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呢?其实我不怕艰辛的生活,不怕世俗的指责,只害怕在我计划着我们的将来时,你已经在想怎样才能更快地离开我。” 那夜王一博抄了许多字,写满了一张纸。 写字常让王一博犯难,心里有想说的,自个儿不会写,认识了肖战才觉得不读书不行,肖战说的话不能全听明白。 后来一年读了十几本,王一博才发觉,有文化的人写的句子是好,能写出王一博心里头想又不会写的意思,赶紧跟着抄。 抄多了,字也比以前写得好,有时候隔壁宿舍的师傅路过,还调侃王一博是想做诗人。 王一博赶紧把信纸收了,说:“哪能,就打发打发时间。” 你以为我是诗人,我不过是把心给了人。 去年谷雨,王一博微雨中认识了肖战。 今年谷雨,王一博没有接到活。 他坐着中巴去了雅安,跑到公路局蹲了一会,蹲得很远,穿着起球的毛衣,没弹性了。 王一博蹲在路边,怕让人瞧见,头也没敢抬。 今年谷雨没下雨,晚上坐中巴回重庆,王一博躺在宿舍读了《新与旧》。 明明看到觉得有意思的句子,王一博却固执地抄了段过去读的家书: “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,看过许多次数的云,喝过许多种类的酒,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。” “我应该为自己庆幸。” 谷雨,就是他们的七夕。 5月5,转眼立了夏,王一博干活勤快,人也通透,几个老师傅商量着,推荐他做了小班长。 王一博就带着3-4个刚入门的小徒弟,一边跑着货,还能去教两节驾驶课,按课程有补贴,钱赚了,除了往新华书店送,就在银行存了个定期。 小王师傅真的成了师傅。 郭靖在桃花岛的山洞里遇见了周伯通,黄蓉见不着,只能跟着老顽童学左右互搏术。 老顽童一把年纪没正经,成日逼郭靖背拗口的经文,郭靖喊了他一声大哥,就跟着愣背。 傻小子郭靖哪里知道,这山洞里背的经文,就是最高招的武林秘籍——九阴真经。 不知道还是读书抄字。一边埋头干活,一边认真想你。 与肖战从日喀则回来5个月20天,王一博又去过一次日喀则。 送完货,王一博在市里买了不少作业簿和铅笔,绕去村里头的那间希望小学,校长和藏民仍很热情。 初夏里,后藏海拔高,晚上风一吹,爽快,校长与王一博坐在院里喝青稞酒,同王一博讲,他们上回送的布料已经做成了校服,孩子们穿着很精神。 酒喝得多,校长留王一博住了一夜。 还是上回的屋子,王一博抱着被子,酒精上头,睁着眼睛,盯着天花板,到天灰蒙蒙的亮才睡着。 离开的时候,希望小学的校长让王一博再带肖老师来,说孩子们都想他。 王一博只说好,忙完就来。 没过几天,就是小满。 小满意味着进了雨季,庄稼地常有强降雨。村里头的节气歌说“小满小满,江河渐满”。 小满后一周,老板派王一博送货去林芝,这批货要得急,除了王一博没人肯接,为了赶上日子,王一博跑了几天夜路。 路过卡子拉山,黑龙的爪子还伸在路边。王一博想,把我抓去算了。 肖战说过,不吉利的事不许说。原来是连想也不能想。 回程的路上,凌晨2点多,王一博还在赶路,国道没路灯,周围也没村落,就见两道货车的远光灯。 漆黑的夜路,一个急刹车晃出一茶缸子的水。 一个女人躺在国道中间,王一博吓得冒汗,还是下车去查看,刚一下车,王一博就被按在了地上。 几个男人冲上来搜他的身,没搜出几个钱,跑长途的司机都不敢带大票子,王一博身上就剩一箱多的油钱,车上也没货。 三更半夜拦下个货车,没捞着油水,男人恶狠狠地踩在王一博背上,疼得发抖,王一博趴在地上,脸贴着公路,扎脸,又硬又凉。 王一博心里想,死就死吧,死在318国道上,也算运气好,下辈子见了。 拦路打劫的人还不死心,拉扯的时候,有人看见了王一博脖子上戴的红绳,揪出来一瞧,居然是一块小金子。 盘旋多时的秃鹫看见了新鲜血肉。 王一博死死抓住那个坠子,师傅和肖战都告诉过他,国道上也不太平,尽量不赶夜路,万一遇到了打劫的,把货交了,钱给了,千万不要硬抗,抢了钱就不会伤人。 所以王一博一直趴着,一直没反抗。 一直没反抗的年轻人,爆发了不要命的反抗。王一博连滚带爬地冲到国道,迎面就是一阵强光,刺得他睁不开眼。 倒下时,摊开手,金灿灿的弥勒佛在掌心里,还是对着王一博笑。 就像肖战,对着他笑。 又过了不足半月,1992年,芒种。 农历五月节,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。在农村,芒种前后农事最是繁忙。 肖战已经3周没收到重庆寄来的书了,他每天4-5次去打开信箱,空的,这周也没有。 上着班眼皮直跳,肖战干脆就站在信箱边等。


下午3点,邮政的师傅骑着自行车来,肖战走上去问有没有重庆寄来的书。 这师傅天天往公路局送信,半年了,也熟悉每周一本的书给肖战。他翻了翻绿色的邮包,跟肖战说,这两周没见着有书寄过来。 “劳驾您再看看,没有吗?”

“同志,真没有,着急的话,打个电话问问?”

傍晚例会,肖战神不守舍地坐在报告厅,听本月公路纪事通报。 肖战想过许多次,王一博年纪轻,自个儿离乡背井地来重庆,考出货车驾照,实在不容易。 跑长途能养活自己,他又肯吃苦,待在重庆早晚能出头,肯定能赚着钱,娶个好媳妇…… 这时代,肖战比王一博更懂,农村少年进城就难,吃了这些苦才拼出来的前程,不能都搭上,王一博人乐呵,应该能想通,好好过他的日子。 肖战担心王一博想不通,又难受王一博想通了,已经忘了他。 那天从日喀则回来,下车走得匆忙,王一博的热水袋落在了肖战包里。 这都快6月了,肖战还每天晚上灌了热水,放在脚边,在宿舍这样,回家住也带着。 收了20本书,20封信,每张纸,每个小方格,肖战都读了几百遍,收在铁盒子里,每天夜里搁在枕边睡。 今天的会议肖战一个字没听进去,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父亲说的那样,赶紧找个女孩结婚生孩子,也许过几年,要是王一博过得好,少跑些长途,平平安安就好。 直到寂静的报告厅爆发出一阵议论,才打断肖战的思绪。 川藏线接连发生了性质恶劣的深夜抢劫,其中一起事故,20岁的货车驾驶员王某某被打伤,还遇上交通事故。 领导语气沉重,反复叮嘱大家加强防范。 肖战耳鸣,死死盯着屏幕,王一博躺在公路上,身上还有血迹。 肖战蓦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领导盯着他看,整个报告厅都盯着他看。 李哥想拉肖战坐下,肖战甩开了,人已经冲出了报告厅,留下身后交头接耳,议论纷纷。 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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