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2 12

12

这夜睡到不足凌晨4点，小王师傅突然惊醒，身体跟着打寒颤。

这人从来是个火炉，居然在8月天惊出了一身的冷汗，汗衫潮了，全黏在背脊上。

然乌湖海拔高，夜风透着凉意，王一博连着大口喘气，低头看肖战还在怀里，搂着他的腰，枕着他的肩。

肖战眉头蹙了蹙，脑袋在王一博胳膊里转了半圈，睡着抓住他的大拇指，攥得紧。

王一博僵着身体不敢动弹，抬起一条胳膊把车窗摇上，在肖战背上拍了拍。

等肖战又睡熟了，王一博抬起左手看时间，凌晨3点还是4点，反正8月5已经过了。

从小乐呵的小王师傅深叹了一声，把手掌垫在后脑勺，再也睡不着了。

货车后排能睡人，遇上没地投宿或者困在山道上，长途司机就在后排睡觉。

但是肖战和王一博个子高，腿长，一夜都伸不直身体，只能挤着睡。

第二天清晨，太阳刚在雪山顶露面，就照出了金光，光线穿过挡风玻璃，刺眼。

肖战抬起胳膊挡着眼睛，还是太亮，睡不着，他把脸埋在王一博胸口，趴着听了一会，王一博的心跳和呼吸都轻，一点不像睡着。

肖战抬起头，看见王一博睁着眼睛，牢牢盯着车顶，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“一博，你醒了？什么时候醒的？”

“醒了一会儿。”

刚睡醒的人黏嗓子，一夜没说话，声音是哑哑的，肖战自己这样。

王一博声音一贯是低，但现在每个字都说得清楚，肖战心细，撑在王一博胸口就看见眼底的黑青。

“一博，你怎么了？”

“没事，战哥，还睡吗？刚6点，你再睡睡。”

王一博搂着肖战的背往身上按，肖战抓住他的手，抱在怀里，脸上是笑意，腰肢往上窜了窜，在王一博脸上亲了一口。

“小王师傅，20岁头一天就长能耐了，有心事不说？”

“战哥，不想睡的话，咱们回去洗漱吃早点吧。”

“王一博，快点说，出了啥事！”

要说刚睡醒那会儿，肖战觉得是货车伸不开腿，所以王一博醒得早。那现在肖战已经确定，王一博准是有事儿。

放平常，肖战睁开眼，一口亲在他脸上，小王师傅还不得立马扑上去，压着人使劲亲，就算没睡醒不想动，也得黏黏糊糊地把手往肖战衣服里送。

王一博从座位上坐起来，穿好鞋，抖了几下腿，低着头，两只手撑着膝盖，又不说话。

肖战跟着起来，把自己裤子扣好，衣服鞋子捋干净，刚才他故意语气冲，其实话都是软，搁昨天，王一博早就开始贫嘴了。

肖战摸着王一博的手，说：“一博，你答应过我，有什么就说什么。”

王一博深吸一口，呼得很大声，转过头看肖战，脸上看不出情绪，语气也平缓，就是很少见王一博这样严肃。

“战哥，昨天是我娘忌日，她生我没的，我给忘了。”

离了乡头一回。

小时候在老家，8月5之前，爹准从城里回来，一年最重视就是这天，比年三十还讲究。

他要坐拖拉机带王一博去县里的供销社，买几大包的锡箔纸钱和香烛元宝。8月5这天，天刚亮，父子两就上山给娘上坟。

到了地方，王一博跪着，看着爹给娘把坟头扫干净，石碑上的字擦亮，全收拾好了，爹会挨着石碑坐，跟娘说话，一说就是几个小时，把城里工头一天抽几根烟都跟娘讲。

16岁那年，也是8月5，天没亮，王一博自个儿上山，给爹、娘、爷爷奶奶扫墓，全打扫干净，他磕了三个头，盛夏里来了重庆。

再往后这几年在重庆，小王师傅都是生日这天的晚上，找个僻静又能烧纸的地，烧完纸，朝着河南的方向磕头，然后回宿舍睡觉。

这趟接了活出远门，王一博就想着是要在路上给爹娘烧纸，出门前还买了纸钱和香烛带着车上。

谁知道长大之后头一回，小王师傅的生日过成了生日样。

有人寄挂，有人送礼，有人煮面，有人把他“生日快乐”当回事儿。

日子太甜，太好，好得让王一博忘了他的生日也是他娘的忌日。

还忘了他抱着睡觉的人，跟他不一样。

他想家，想爹娘烧纸就行，可肖战有个幸福的家，还有体面的单位，漂亮的前程。

光搂着人睡觉，王一博全没想起来，从前乡下就有人背地里说他命硬，火气冲，跟他一块儿不安生。

上回肖战离开了半年，王一博心里难受，也没缠他。

原来是打了主意，肖战回家挺好，好好的大学生跟他一块算什么事儿，以后到哪去过日子，没前途。

后来他出了事，肖战就来了，没有一次，肖战挽着他，王一博能推开。

现在天天做那档子事，王一博想过赶紧存钱，在重庆买房子，想天天和肖战在一块儿。

但他一次没问过，问不出口，总不能叫肖战离了父母妹妹，离了事业单位，跟他跑，肖战跟他不一样，犯不上。

那天晚上肖战妹妹生日，王一博在公路局门口蹲着，想过肖战又离开了。

他一点没怪，难受是难受，王一博懂肖战这样选其实挺好的，早晚的事，他是个农村人，但人穷志不短，不想勉强人，跟着他要地震的是肖战的生活，他没资格勉强人。

他想一辈子对肖战好，疼他，但也不能让肖战没了自己家。

就是舍不得，就想再好一阵子，往后一辈子，等他离开了，能慢慢地想想。

铁木真以李萍的性命要挟郭靖讨伐大宋，李萍走到郭靖跟前，同他说：

“​人生百年‍，转眼‍即过，生死有什么大不了？只要行事无愧于心，就不枉在这人世走一遭。若是别人负了我们，不必念他过恶。你记住我的话罢。”

话声一落，李萍自尽身亡。当年郭啸天被段天德害死，李萍身上怀着郭靖，逃到大漠，雪地里产子，拉扯郭靖长大，教他记住“靖康之耻”。

临死前又教儿子，凡事体谅别人的难处。

这一日小王师傅的话都少。

肖战知道王一博的母亲是难产没了，前些日子他还想着要陪王一博祭祖，这几日心思全在20岁生日，把这事儿忘得干净。

今天出发早，上午从然乌湖到林芝，这段景是川藏线上最美的。

一路上像是进入地质博物馆，有帕隆藏布江的河谷风光，公路还沿着藏东森林和鲁朗林海，几百里的林海，空气都是滤过的清新。

特别是进了鲁朗林海，肖战抬头就能看见海拔7787米的南迦巴瓦峰，美称中国最美雪山，这个季节漫山开着杜鹃，红的花海衬着顶峰常年的白雪。

林芝称藏地江南，这一路的景，要是放在昨天，肖战能想出许多读过的句子，一句一句讲给王一博听。

今天这一路，王一博车开得专注，和肖战说过几次话，叫肖战别瞎想，跟他没关系，是自个儿昏头给忘了。

肖战嘴里应着“没事”，“没多想”，心里着了几层颜色。

王一博不乐呵，最美的林海雪山在窗外，肖战也乐呵不起来。

忘了大事，肖战心里空落落的，他明白，王一博现在的情绪只会比他更复杂。

王一博就会怪他自己。

肖战知道王一博好说话，但脾气最犟。

特别是后来王一博说了好几次“这跟你没关系”，肖战心里又添了低落。

出发得早，车开得快，刚过中午12点就进了林芝市区。

这车货是送到铁路建造的工地，王一博正陪着铁路上的老师验货，一大车的钢卷，要一根一根点，肖战坐在板房里等。

过了一会儿，王一博走过来，问肖战饿不饿，说还要等领导来签字才算验货完成，还得等。

“我不饿，一博，你饿不饿？”

“我包里有馒头，你饿了先垫着，弄完我带你去吃饭。”

王一博把背包递给肖战，还得再回去货车那头，走了两步又折回来，跟肖战说：

“战哥，下回你别跑长途了，跟着受罪。”

明知道王一博是心疼自己，可肖战这一上午就憋着，听见王一博不让他跟着，委屈得忍不住：

“你说对我好，才好几天，你就说这话，都说多少次了。”

“肖战，你别急，你犯不上跟着我吃苦，体验过就行了， 国道上就这回事，看多了也没意思。”

“王一博，你觉得我跟着你是看风景？”

小王师傅答不上来，里头肖战在着急，外头有人叫他，王一博垂下眼，叹了口气，就往外头去了。

总不能让肖战一辈子跟着跑长途，跟着个货车司机就啥都不管了。

王一博从小羡慕肖战那样的家，院子里有石榴花，羡慕能跟爹娘姊妹围着一桌好菜过生日，千金都换不来的福气。

送完货，空了车，王一博没带肖战再往市区开，回国道旁找了个地方吃饭。

刚才那几句说得不愉快，肖战一声不吭地吃碗里的青稞面，王一博买了壶热奶茶，给肖战倒了几次，肖战都喝了，就脸色沉着。

那句话王一博还没答，他知道肖战在等，但要他说一句，以后你都跟我跑长途，王一博说不出口，只能低头吃面。

吃过午饭出来，快2点了，王一博打算直接往回开，说不在林芝耽搁了，路上找地方住，早点送肖战回去。

王一博往前走了十几步，肖战还在饭店门口站着，老远听到肖战说：

“王一博，你就这么想我回家去？”

这一说王一博想起来，肖战这两天都没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，赶紧折回来，领着肖战回去刚才吃面的小饭馆。

“战哥，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吧，林芝条件好点，路上不一定能打了。今晚我开到八宿，争取明天晚上到雅安。”

“到雅安之后呢？你回重庆？”

“嗯，我先送你回家再回重庆，下回有活我再来看你。”

肖战给家里打了电话，电话一接通，王一博就往门外走，站得很远。

父亲母亲会说什么，肖战不打电话也清楚，就是报个平安。

父亲在电话里吼得声大，饭店掌柜隔着柜台都能听见，瞄了肖战几次。

王一博在门口低着头，踢公路边的小石子，肖战看着他，手里紧紧握着电话，抓出了汗，只说，知道了，嗯。

临挂电话，父亲几乎是咆哮，要肖战明天晚上必须回家。

肖战这一年被父亲责骂的次数，比过去25年加在一起还多。刚才电话里那种歇斯底里，过去几乎没发生过。

回去这一路，肖战的心思也重了，两人的话比上午还少。

王一博越开越快，肖战心里再委屈还是每过一会儿就给王一博递口茶，跟他说两句刚才过了哪，看到了什么界碑。

江南七怪在桃花岛遇害，只活了柯镇恶，他一口咬定是黄药师杀人，听见黄蓉的声音就要报仇。

师傅惨死，郭靖心里悲愤难当，但还是毫不犹豫挡在黄蓉前面，不让大师傅杀她。

“黄蓉，你走吧。师傅，她爹是她爹，她是她，不能杀她。”

“靖哥哥，你不相信我，现在就杀了我！”

“你走吧，去你爹那……我们就当没遇见过。”

晚上7点多，又过了然乌湖，天色暗了，雪山湖水一晃就过了。

中饭吃得晚，刚才又吃了个馒头，两人都不饿，肖战看了看时间，犹豫，还跟王一博说：

“一博，今晚给你父母烧纸好吗？”

“是，我打算在八宿，到了差不多9点半，时间正好。”

“你都想好了，也不跟我讲……”

一整天的情绪都不对，王一博余光看见肖战垂着头，委屈得不行。

他看一眼就心疼，握住肖战的手。

肖战中午往家里打完电话，回来就盯着窗外发呆，不用问，王一博也知道他家里催他早点回去，就想着开快点，没顾上安慰肖战。

“哥，你别急，明天晚上肯定能到雅安。”

“王一博，你就这么着急送我回去？全都想我回去。”

“战哥，我不是这个意思。你先回家，别让你爸妈生气，有机会我就来看你。”

“以后都这样了？你不想跟我天天在一块?”

沉默了一阵，王一博才说：“我想的，你家里不能同意的……哥，能这样就挺好的，我常来看你。”

家里怎么办肖战打算过，但一想起父母妹妹，谈何容易割舍……他想王一博也许能推一推自己，可是王一博不会这样。

肖战知道王一博不会，他成天就怕自己受委屈。

况且自己上次一走就是半年，这事后来两人都没再提起，王一博怎么想也不难猜。

小王师傅一口气开到了八宿，9点半，这夜月朗星稀，明天还是一个大晴天。

八宿海拔2000多米，晚上风一吹，不热不凉，解乏。

这回先去旅店要了单间再吃饭，甭管想没想好以后怎么办，小王师傅疼肖战的心思从来一个样。

今天吃饭的小馆子卫生条件差，苍蝇嗡嗡飞。

大夏天夜里，好几个口音天南海北的老爷们，搬了桌子坐在大门口，喝大酒，吹大牛。

应该也是跑长途的司机，这会儿喝高兴了，一个个脱了上衣关着膀子。

小王师傅平常在路上跑得多，这样的事常见。

货车司机大多一个人在路上，压力大，整天没人说句话，到晚上投宿遇上同行，要是投机，就好喝一场。都是路上跑的人，吹不完的奇闻异事。

川地产白酒，两杯白干下肚，就称兄道弟，勾肩搭背。

今天这桌人喝了不少，男人们动作大，声也大，各地方言都有，老爷们之间话说得很糙。看着王一博和肖战停好车下来，走过来就揽着王一博的肩，端着酒杯说：

“小师傅，你也跑长途？年纪轻轻的，吃得了这苦？”

王一博还没回答，又来了一个大哥，瞧着40多岁，上手就拉肖战，叫他一起坐，喝酒，王一博赶紧挡在肖战前面，大哥摇摇晃晃，王一博扶着他说：

“大哥，我们不喝，随便吃一口就走，还有事。”

“小兄弟，你这么年轻跑什么长途，家里媳妇成天见不着，不怕她跟人跑了？”

这话说完，满桌的男人都跟着起哄，吹口哨的，大声笑的，还有男人嚷嚷着，这路上也有女人弄，喊着要带小师傅去开眼。

老爷们在一起喝酒，不管怎么开的头，喝多了都是聊钱聊女人。

这些司机都经过王一博这个年纪，知道最是忍不了。

荤话越说越多，肖战挂不住，没见过这阵势。

他只跟王一博亲热过。念书之后工作，身边接触的都是循规蹈矩，结婚过日子的人。哪里听过这么多人在一块聊“弄女人”，国道上居然还有干这事的地方。

肖战没一点男人之间的调笑，一脸的尴尬。

店家端着两个泡沫饭盒送过来，里面是他们点的炒面，王一博接了饭盒，付了钱，拽了肖战就走。

几个喝高了司机大哥拉着他不让走，没恶意，喝多了人就这样，看着年长几岁就要面子，非要给小老弟讲点“开荤”的经验。

刚一上手就被王一博用力甩开了，遇上这事让肖战不舒服，小王师傅的脾气就蹭蹭往上窜。

拉人的大哥没站稳，踉跄了几步，被人扶着才站住，丢了脸，指着王一博就喊：

“臭小子不识好歹！我看你年纪小跑长途，请你喝酒还不领情，家里没人教是不是！”

原来就是忘了娘的忌日，王一博心里一天都不舒服，听了就要冲上去跟人动手。

肖战赶紧按着他，对面这么多人，动手肯定要吃亏。

王一博从小最听不了这话，为了这事不知道和同乡、同学打过多少架。

他就像鱼塘里捞的大鲤鱼，一下就被人按在砧板上，倒着拔鳞片，来一回打一回，回回吹鼻子瞪眼地跟人干。

肖战按不住他一会儿， 王一博说着就推开肖战胳膊，指着刚才那人：

“我家里没人管，也乱不到你说三道四，你算老几啊！”

“混小子，你爹妈生你不教你，我今天就要教你说话！”

“你来啊！想教人，自己不会生？！”

两边劝架的都抱着人，赶紧拉开距离，店主人也跑出来拦在中间。

打是打不来，就是那人酒喝太多，话越说越难听，肖战开头劝王一博不要冲动，后面自己也听不下去。

“这位大哥，我们没说你一句不好，我弟弟开了一天车，就想赶紧找地方睡觉，你犯不上说这些难听话，出门在外各自行个方便，你赶紧让开吧。”

醉酒的男人盯着肖战打量，他穿得干净，说话斯文，一看就不是跑长途的司机：

“好好管管你弟弟，本事没有，脾气不小，话都不会说！你一看就是文化人，别跟着他跑活，掉价！”

这男人说完退了两步，侧了身，算是下了台阶，给肖战面子，让开一条道让他们离开。

王一博开始是气得胳膊发抖，起先是肖战拉着才没动手。

后来听肖战开始帮他理论，心里实在不是滋味，好好一个大学生，要跟一群酒疯子讲道理，辛苦了一天，到现在连顿晚饭没吃上。

看着对方让出一条道，小王师傅也算了，就想赶紧带着肖战走。

走了两步路过刚才说话的男人，王一博还没反应够来，肖战倒是手快，端起王一博手上拿的炒面，滚烫两大盒，直接往那男人身上倒。

全愣了。

王一博愣了，那男人愣了，其他人都愣了，谁能想到肖战这样穿着白衬衫的斯文人，居然会先动手。

就愣了那两秒，这不干不行了。

王一博上手就把店门口的塑料桌掀了，酒瓶菜碟碎了一地，菜汤溅到到处都是，男人们赶紧躲开。

醉酒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，王一博拉着肖战就逃。

“战哥，跑，快跑！”
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