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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福山岛是东海的东极列岛的最东边的岛,艇再往东十几分钟,就出国了。
这里没出过名人,没出过大事,能被岛外人说起的只有一句吉利话,“福如东海、寿比南山”,福如东海,就是指这地。
过去,东海列岛海盗横行,旧社会官府管不了,久而久之,竟成了“一村一个霸,一岛一尊魔”的怪相。
岛上的渔民犯了法或许还能活,得罪船老大,那就得“满门抄斩”。一家一户靠海吃海,只得把海贼当海神,小心供着。
到2000年前后,华东三省公安成立打黑专案组,跨省办案,对世代盘踞在海上的“海黑”、“海霸”,开展地毯式清理,力求斩草除根。
道理说,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海上的江湖存在几百年,这一锤子砸下来,庙塌了跑了假菩萨。船老大最后究竟怎么死的,被谁杀的,死在哪里,至今岛上的人仍是众说纷纭。
这个故事说的就是其中的一个,不是传奇的那个。
1998高考前一个月,浙东,小岛,东福山。
东福山岛往东全是海,看日出日落最美,小时候能在海边看一整天。
阴天时,海风有股腥味,像泡过水的鱼鳞,即便是在海边长大的孩子也会捏鼻子。
水泥色的房子盖了10多年,它就站在海岸线后面几百米。
楼下有一间房,楼上两间,二楼的卧室很潮,成天敞着门,海风的腥味就一阵一阵传到屋子里,黏糊糊的,很不舒服。
天花板垂着一盏暗黄的灯泡,灯泡擦得很干净,墙上的影子又大又黑,床上的孩子穿着白色的背心。
小女孩小学刚毕业,她怀里的地球仪在转,是个崭新的地球仪。
女孩伸出食指,点在地球仪最上面,她已经很困了,还抱着哥哥的脖子,问:
“哥,为什么我每次把地球仪停住,都是停在海上?”
“因为地球仪70%是海洋。”
“那我为什么不能是30%?就非得在海里,从小就是海海海,咱家是不是离不开东海了……”
男孩没说话,爷爷和父亲都是渔民,傍海而生。他拍拍小女孩的肩膀,哼着几句海边的民谣,小女孩闭上了眼睛,很快睡着了。
这天傍晚下了场大雨,雨滴声很会哄人睡觉,男孩头靠着墙,也睡了。
屋外的天和海都黑了,打渔的船正在回港,呼噜的柴油发动机在海面留下一长条白色的泡沫。
楼下的铁门有声响,生锈的钥匙孔在转动。
男孩从床上坐起来,他已经很高了,比蚊帐还高。肤色是不太健康的黄,白色背心松垮,侧面能看见一根根的肋骨。
男孩剪很短的头发,发质黑硬,额发有一撮管不住翘起来,像他的脾气,又硬又狂。
他抹了把脸,手很大,盖过整齐的眉,长而上挑的一双眼,瞳孔是棕色的,颜色像房间的光。邻居家的女人说,长这样眼睛的人,好看但不中留。
男孩轻轻拿着小女孩怀里的地球仪,女孩不肯,他拍拍妹妹的背,趴在耳边说:“睡吧,哥会回来。”
小女孩翻个身,钻进被子里,又睡熟了。她的睡颜十分可爱,男孩捏捏她的脸蛋,笑了笑。
他笑的时候,习惯性歪一点唇角,往右歪,下颌线条锐利,像把裁纸刀。邻居家的女人还说,这孩子长得就凶。
男孩从床底下够出球鞋,关上卧室的门,趿拉着鞋,下楼去了。
妈刚回家,穿着长过膝盖的黑胶靴,身上的鱼腥味比海里还重,她脚边摆着白色泡沫盒,里面有几条正在蠕动的鳗鱼。
女人用极快的速度处理着鳗鱼,她知道儿子最讨厌这种鱼。
丈夫活着时,曾被迫带12岁的儿子出过一次海,岛上的规矩,男孩到12岁就得“观礼”,也就是看船老大“执行家法”。
他们把一个出租海捕证的渔民,丢进了装满鳗鱼的船舱。
鳗鱼涌上来,一条,十条,几百条,卷起男人的四肢、身体和头,他没来得及喊出声,就被鳗鱼切断了喉咙。
鳗鱼拥有类似红外线的杀伤力,那个人一条一条地消失,鳗鱼仓沸腾了,船体在快速地搅动,活生生的一个人,一块骨头都没剩下。
不足二十分钟,船舱恢复了平静,男孩难以控制地呕吐,爸站在他身后,轻拍着他的背。
那晚的海面,黑得伸手不见五指。
儿子再也不吃鳗鱼,可女人没办法,她能分到的只有鳗鱼。
丈夫死后,女人顶替他上了海捕船,她力气小,脑子也死板。
她长的和儿子很像,上挑的眉眼,薄的唇,瘦成一把骨头,头发被海风吹得干黄,可依旧有人爱打寡妇的主意。
寡妇的脾气和她儿子一样硬,丈夫走了5年,硬是不肯。
“吃饭了吗?”男孩问,他忍着反胃,绕过冷柜,把晚餐的苋菜豆腐汤放在桌上,盛了一碗米饭。
女人把菜收起来,她说:“在船上吃过了,今天打了条鲨,不能带上岸,他们在海上吃了。”
男孩沉默,女人也沉默。
母子俩心知肚明,不愿意先开口讲那个话题,他们没法说服对方,这个月的交谈总是不欢而散。
今晚的女人有备而来,她在厨房认真洗了手,洗碗,收拾完还回卧室洗澡,换了干净衣服,把身上腥味去干净才回到客厅。
儿子不在这儿了。
刚入夏,雨水多,岛上连绵半月阴着。
女人在二楼的卧室见到儿子,他坐在书桌前,手里拿着个打火机,面对窗外黑灰色的海,一下一下地打着火。
女人手里拿着一个信封,她把信封放在桌上,打算端出家长的权威,尽管丈夫去世的这些年,儿子才是她的寄托。
“这是你去日本参加比赛的钱,还有上大学,妈都有了。”
男孩打开信封,全是百元的钞票,拇指一捻,有两万。
“哪来的这么多钱?”
“我们家应得的分利,妈都在船上5年了……”
男孩急躁地打断母亲,他拿着信封指着女人的脸,眼皮在跳,他压低嗓子,不想吵醒妹妹:
“你能分利就不会每天只有鳗鱼。这钱我不要,我已经交了入伍申请,体检也过了,下个月我就去部队报到。你不用折腾钱了。”
“你跑去当兵,我到地下怎么跟你爸交代?你是不是要你爸死不瞑目?你从小聪明,你爸就指望你……”
女人开始情绪激动,肩膀在抖,几乎要立刻哭出来,男孩再次打断了母亲:
“那你叫他起来告诉我,是谁杀了他!”
“你爸的死是意外,我问了好多邻居了,那天他们都在船上……我告诉你,你拿着钱去参加比赛,不准当兵!”
女人的声音变得很尖,她也努力压着喉咙,指着儿子的鼻尖说。
灯泡在女人脸上打出阴影,一明一暗,她还不到四十岁,依旧是个漂亮的寡妇。
男孩不吭声,女人更气了,她说:“听到没有?!明天就去撤回申请,不准当兵!妈能赚钱,你要上大学离开这个岛,你爸说的!”
男生低哼一声,说:“你能赚钱,靠陪人睡觉吗?”
“啪!”
极响亮的一个巴掌,张开的五指印留在男孩的脸颊上,一块红。仔细看,他的皮肤其实很白,才会这么快脸红了一片。
女人将手握成拳,藏在身后,眼神闪烁,眼眶里积蓄着眼泪,努力用愤怒掩饰着被宣之于口的耻辱。
她从没打过,几乎没骂过。因为她的儿子早熟,脾气倔,心里有谱。
哪怕丈夫突然走了,女人傻了,失魂落魄好几个月,觉得活不下去了。丧事和家事,小女儿,全是儿子管。
这个月的不欢而散里,今晚是最糟糕的。
男孩坐回书桌前,女人试图说了许多话,他不回答,最后把一包钱扔出了窗户,女人跟着信封冲下了楼。
卧室终于安静了。
男孩转过身,看见妹妹不知何时醒的,小女孩抱着被子,靠着墙,瞪大了眼睛,看着哥哥,窗外的雨下大了。
“别怕,没事,快睡吧。”
男孩走到床边,摸摸小女孩的头顶,她爬过来,扑在哥哥的怀里,抱紧他的腰。
雨声掩盖了呼吸,后来又听见了楼下的声音,女人在哭,哭诉丈夫离开之后的种种,反反复复地说。
“哥,你要走了吗?”
“快睡,哥会回来。”
天还没亮,男孩留了张纸条,压在地球仪下面,他跟妈道歉,还说他决定了,要妈照顾好妹妹,也照顾自己。
男孩亲了亲妹妹的额头,从书包里掏出一袋水果软糖,桃子味的,放在小女孩的枕头边。
他关上了卧室的门。
又一阵海风带着雨气吹进来,地球仪在书桌上转得飞快,黑色底座上刻着一行字:“奖励给王一博同学。”
TBC
又开始看了
“你能赚钱,靠陪人睡觉吗?”唉…
鳗鱼这个好恐怖…
故事开始好痛啊
老師還是一如既往地寫得好好 好寫實 很喜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