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2002年,秋,浙东,东极列岛。
“肖工,你快点回来,设计院把图纸发回来了,堤坝要加高2米,施工范围也变了,要从废渔港一直拉到电厂!”
海风吹得人站不稳,肖战单手拿着手机,沿着堤坝走蛇形步,尽量保持平衡。
正在涨潮,浪拍在堤坝上,比成年男人还高。
肖战走在堤坝上不能分心,一不小心,往右一歪,他就跟着海水去了。
工程队的司机在堤坝尽头,用力朝肖战挥手,催他跑快点。今天是周五,国庆前的周末,工程队可以回上海,出发晚就赶不上回家吃晚饭,老婆要发脾气。
干土木工程的,读书长,工作苦,一年300天泡在工地,运气不好的,300天都得泡在同一个工地上,肖战就是这种。
今年过了9个月,肖战还在浙东群岛的堤坝改造项目,成天和渔民谈拆迁,经费不足,说这是新世纪最难的事也不过。
施工图纸又改,肖战叹了口气,下礼拜还得提着鸡蛋上门,又得有至少二十户要拆,海水打湿肖战的工服,衣服下摆的鸡蛋液还没干,渔民都当他是瘟神。
浙东群岛堤坝改造是块难啃的骨头,难度大,还没油水。
岛上除了吃不完的鳗鱼,啥也没有,肖战每次回上海,女友陶馨总说他身上有股穷酸味,洗也洗不掉。
刚过了千禧年,地质局重新绘制海岸线版图,本来是测量绘图,过程中翻出了大大小小上百起在逃的“船老大”案件,这些人像趴在海岸线的八爪鱼,无孔不入,盘根错节。肖战听说,草菅人命的事也常有。
公安有专案组,花了两年多才把盘剥多年的海霸连根拔起,其中不乏绘声绘色的传说,说船老大执行家法,拿渔民喂鲨。
马上30岁的肖战会分到这样的项目上,都说他是运气不好,肖战心里清楚,运气还能有起有伏,可他是条沉底的船。
一阵大风吹得肖战原地转圈,手机收讯很差,司机等得不耐烦,肖战攥着手机,死命往前跑,手机是公物,为了跨省的项目,局里特地给配的。
好不容易上了车,车上还坐着另外两个同事,司机老李是副局的关系户,他看都没看肖战,一脚油门踩到底,桑塔纳开得飞快。
肖战的外套全是湿的,车到了摆渡才回过神,被海风吹得耳鸣。
“肖工,你太能磨蹭了,我们等你半小时了!”
“对不住,东边有几家渔民还是不肯搬,耽搁了。”
副驾驶坐的是比肖战小三届的学弟,今年刚升了一级,现在和肖战平级。
“肖师兄,不是我多管闲事,你说大家分的户数都一样,怎么就你那边谈不妥,你好说话做好人,别耽误工程啊,谁想在这个岛上耗着啊……”
坐在肖战左手边的同事跟着附和,全车的人都认准了肖工脾气好,得着软柿子猛捏。
车上了摆渡船,天黑了,才刚十月,日头已经短得不够用。
肖战想去甲板上喘口气,开了车门才想起还在下雨,风把雨点吹进车里,刚睡着的同事打了个哆嗦,抬起眼瞅了肖战,毫无节制地宣泄:
“肖工你就不能好好坐着?不给人添堵你难受吗?”
肖战睫毛颤了颤,眼神聚焦,盯着这人,说话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,三秒后,肖战说:“抱歉,我想去洗手间。”
说完把车门关上,肖战走进了雨里。
同事揉揉眼睛,睡得有点懵,刚才肖战的眼神有点吓人,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似的。
不过眼神再吓人也不能真吃人,肖战的情况,局里都知道,99年他的工程出了大事故,别说肖战这辈子的升迁没戏,能保住铁饭碗就是走大运。
“我说,你别理他,肖工就这副德行,有时候看人挺瘆得慌,他还能把你怎么着!”
前排的工程师没头没尾的说一句,后排的人赔笑,附和地又说:
“真晦气,跟肖战在一起做项目都不顺,大半年了,拆迁还没弄完。”
司机老李来局里不到一年,肖战的事囫囵吞枣知道大概,这会儿车在船上,正打瞌睡,趁肖战不在,掰开了使劲问:
“我说,这肖工到底怎么回事?我看他人是软点,也不至于升不上去啊……”
“李师傅,你不知道咱局里99年那事儿?”
“99年?不会是沪北天桥施工砸死人吧……是他的项目?”
“可不就是他,他那时可是咱们局的红人,连着两年上了地标项目,电视台的竣工采访都是他,可风光了。”
“这他也够倒霉的。”
老李掏了盒烟,又给车里两人递了烟,老李的烟不便宜,看来他和副局的关系确实不一般,两个年轻的工程师愿意跟他聊。
点了烟接着聊,过了烟瘾,更能好好说故事。
“说肖战运气不好也不是,当时局里好几个老师傅说不能减柱,肖工的小组坚持说承重没问题,99年那会儿监工组也不完善,肖战还请了同济的教授来看图,那还有什么好说,就给减了两根承重柱。”
“减柱确实好看,让了两条车道,局长在大会上都夸他能干。对了,你知道他女朋友陶馨吧?就是那会儿开始谈的,要是放现在,陶馨这样的子弟哪能看上肖战啊。”
“新灶烧得火热,谁能想一上护栏就出事了!护栏底下掉了一大块,还是半夜掉的,就这么巧,砸死一个骑三轮车做买卖的老头。那个地方天桥连着公园,不少小年轻晚上谈恋爱,那老头够惨的,骑了一车的甘蔗,连人带车被砸得稀巴烂,当时就没气了。”
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
肖战站在甲板上,看见桑塔纳窗开着,灰烟被雨一浇,躲都没处躲。
车里在聊什么肖战有数,两年多,肖战知道自己的事是局里最容易拉进关系的秘辛,跟他合作的人,不管多新的人,都要说。
天桥事故是局里的污点,本地新闻播了好几天,还上一次全国新闻,调查组也下了,查来查去也没有明确的说法。
肖战确认的施工方案没问题,最后只能归罪到施工质量,施工队是外包的,肖战落了监工不严的罪名,受了处分,勉强保住饭碗,这辈子也就这样了。
就希望能相安无事混到退休。
究竟为什么会塌? 肖战到现在也想不通。
新的天桥已经建好投入使用,证据灰飞烟灭,事情过了,可他读了十几年的书,他的前程,都断送了。
肖战在口袋里快速地摸,烟瘾上来了。
甲板上风大,打火机刚打上火,摆渡船响了两声喇叭,肖战手一抖,火灭了。拇指越按越快,肖战含着烟凑上去点火,不是打不着就是点不上。
后来烟口受潮,再点不着了。
肖战把香烟从中间掰断,烟草散在掌心里,手臂因为用力爆筋,肖战用力把香烟扔进了海里。
“打不着火?抽我这根。”
说话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肖战身后,不足两米,他嘴里叼着半根烟,手里还拿着一根。
烟嘴对烟嘴,男人深吸一口,火星点在海上跳,一点变成了两点,他把点着的烟递给肖战。
“谢谢啊,不过不用了,我,我那个要回车里,不抽了,还有朋友。”
“想抽就抽,拿着。”
男人往前走了两步,烟头掉了个方向,海绵嘴递到离肖战的嘴唇不足10公分的位置。夹着香烟的手,指甲剪得很短,手指骨节分明,男人手腕又抬了抬,在催促肖战。
肖战赶紧伸手接,不太顺手,一人伸左手,一人伸右手,顺撇了。
男人的手又往前送,肖战张开唇,直接含住了海绵嘴。
便宜烟,焦油味重,肖战没抽过焦油这么重的烟,也许是自己卷的。
肖战捂着嘴咳嗽,男人叼着烟笑,他笑的时候,唇角会轻微地歪,往右边。
“谢谢啊,我这包还有,给你吧。”
肖战把自己的烟盒递过去,男人没出声,摆渡船的喇叭又响了,很长的一声,再是很短的哔哔声,船靠岸了。
同事从桑坦纳伸出头,朝着甲板喊:
“肖工,赶紧回,要开车了,快点!”
肖战还举着烟盒,男人不接烟也不说话。他用手指夹着烟,吸一口,吐出烟圈。
陌生男人穿一身黑,还戴着黑色的鸭舌帽,帽檐压得很低,全身上下只有嘴里的烟闪着红点。
轻薄外套底下能看出手臂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,他身体薄却蓄着力量,像在夜里伺机而动的蝙蝠,会突然飞出来。
男人把烟扔在甲板上,用脚踩灭,肖战留意到他的黑色球鞋有条白边,夜里很明显。
“你叫肖公?公母的公?什么屌名字……你车上的人赶着投胎?”
“不,不是,我姓肖,是工程师……我们赶着回上海。”
车里的同事又在喊肖战赶紧上车,肖战见男人没拿烟的意思,打算收回口袋,身体开始往车的方向撤,边撤边说:
“那谢谢你的烟,我赶时间,你贵姓?”
“肖工,一包烟换不了姓,也不见了,走了。”
男人说话间,抽走了肖战手里的烟,取出一根,再从肖战唇间把他那根揪出来,烟嘴对烟嘴,点着了自己这根。
最后他还把烟又送回肖战的嘴唇间,退后了几步,转身走了。
肖战看着陌生人消失在甲板上,他没上任何一辆车,往船舱去了。
也许是这船上的人。
肖战使劲抽了两口,焦油不再呛口,居然变得索然无味。
他把烟丢进海里,明火奔向海面,看上去有点奋不顾身。
下了船,司机开得很快,一边开一边抱怨,下雨开不快,肯定赶不及回家吃饭,真倒霉。
同事分享着一包花生米,递给肖战一把,肖战摇摇头,他盯着窗外的公路,总忘不了刚才的黑衣男人。
从没人这样给他点烟,从唇间取走又塞进来,没给他礼貌拒绝的时间。
肖战喉咙有点干,含过烟蒂的唇在发烫。
“肖工,你刚才在甲板上跟谁抽烟?那人一看就不像是好人……”
“陌生人。”
“这海上的人什么人都有,说不定是海黑逃犯呢,不认识你就少说两句,我们还得拆房子,本来就得罪人。赶紧回上海,在岛上闲出蛋了。”
肖战沉默,现在谁都能教训他。
肖战想起陌生人说的话,车上的活人,赶投胎。
TBC
好看
肖战睫毛颤了颤,眼神聚焦,盯着这人,说话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,三秒后,肖战说:“抱歉,我想去洗手间。” 说完把车门关上,肖战走进了雨里。 同事揉揉眼睛,睡得有点懵,刚才肖战的眼神有点吓人,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似的。
——肖工的狠厉初见端倪
黑帽黑衣黑裤,黑球鞋带白边——有人会这个造型去湿地拍照哦
是替人背锅了吧
“一包烟 换不了姓,走了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