赶潮 17

（picture rights reserved. by 春夏夜）

事发后，公安加强了小梅山岛的警力，此前每班3人，增加到5人。

如果遇到悍匪，这样的配置仍是形同虚设，好在岱山的支援很快，乌贼已经逃回海上，警察认为他近期不敢再上岸，下次上岸的地点也不会是小梅山。

2000年代，刑侦科技手段还无法覆盖海面，特别是在设施落后的小岛。过去的几年，乌贼一直逃，打一枪换个地，反侦察能力极强。

到第二天的中午，警队终于完成所有现场取证，警察撤场，案发的废旧校舍拉起警戒线，已经没人全天看守，有好奇心重的渔民，偷偷越过警戒线。

肖战站在落脚的民房，阳台就能看见那间校舍，院里杂草高，教学楼后就是小梅山，这里逃上山、逃出海都方便。

一个人留在车上等待时，肖战的脚一直踩着离合器，当时想，有一点不对劲就开车冲进学校，现在想想，不知道哪来的胆。

王一博在肖战身后的房间里坐着，他戴着耳机，还在看图纸，王一博今天中午才回来，刚和何九换班，他是回来睡觉的。

肖战关上阳台的窗，走回房间，坐在王一博对面，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，中午吃的烤鱼，很咸。

肖战端着水杯发呆，上个月，如果有人告诉他，下个月会亡命海岛，他会觉得是天方夜谭。

“烫。”

王一博看着肖战失神地把开水送到唇边，忍不住提醒，再把矿泉水拧开，推给肖战。

“好渴。“

肖战拿起矿泉水，仰着脖子喝水，一口气喝了半瓶，才说：

“你不睡一会儿？盯着一夜……”

“嗯。”

王一博打了个哈欠，摘了耳机，把他和何九单线联系的手机调大铃声，合衣向后倒，仰在下铺，准备休息。

这个房间有两张上下铺，王一博躺了一张，肖战坐在王一博对面那张的下铺，中间隔着一张大长桌。

“十八，你晚上还出去吗?”

王一博闭着眼睛听见肖战说，答道：

“十二点。”

肖战昨夜没睡好，从海上回来已经凌晨2点，王一博把他和何九送回房子，自己开车走了。

肖战和何九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睡的觉，和现在一样，各睡一边的下铺，何九躺下没多久就开始打呼，很大声。

肖战翻出手机，手机在关机状态，肖战犹豫片刻，按住电源，盯着屏幕上的“欢迎您”。

他能背下来的号码除了办公室只有前女友，肖战都不想打。

仔细翻查了手机，通讯录短信空空如也，他不知道王一博的号码。

肖战躺了一会儿，从床上坐起来，看见对面床上的何九张着嘴，流口水，肖战有点想把他弄醒，问电话号码。

“反正他也是一个人在车里，还不能睡，也会无聊。”肖战想。

坚持到天快亮，肖战终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，做贼一样，从何九的外套里摸出手机，这只手机专线和王一博联系，居然有密码，肖战气得干瞪眼，好不容易克服偷看手机的障碍，还打不开。

还好没等几分钟，何九的手机有短信进来，没保存的号码，预览是一串数字，肖战猜测是他们约好的代码。

点不开短信全文，肖战立刻把讯息的号码输在自己手机里，躺回床上，删删改改，最后发了：

“何九打呼很吵。”

短信发送成功，肖战把手机卡在床上，闭着眼睛，打算从1数到100。

不到10秒，短信没来，有电话进来，接起来就听见王一博说：

“快睡觉。”

“我睡不着，太吵了，早知道还不如跟你留在车上，估计现在都睡着了。”

肖战举着手机，小跑到阳台，关上门窗，穿着单衣和王一博讲电话。

夜里的海风凉，肖战在阳台上跺脚，小幅度地跳跃取暖。

“很冷？”王一博问。

“阳台上的风很大。十八，你现在离这里远吗？”

“不远。”

“什么时候回来？”

“中午。”

“哦……”

电话讲了好久，一问一答，有问必答。

海葬回来的车上，肖战知道了新的计划，也就是原来的计划，如果妈妈的悲剧没有发生的话。

“十八，乌贼上岛惊动好多警察，你觉得他的情妇，我是说史三，她为什么还不逃？就为了收钱？100万对他们这么重要？乌贼混了这么多年不该缺钱啊。”

“海上飘要花钱，他们坐吃山空，乌贼不会放过这笔。”

王一博应该是换了个姿势，电话里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，这种声音在夜里听见，让肖战很敏感。

王一博又说：“史三没暴露。”

“这么说也对，还好是你先找到老鳖，逼他说出乌贼的儿子藏在山上，又从他嘴里知道乌贼还有情妇在小梅山，想找这条线太难了，乌贼确实狡猾，你花了多久时间跟他们？”

“一年多。”

肖战沉默，他知道王一博一直在打听消息，也做一些私家侦探的生意，他才跟他们在一起不久，已经觉得跟踪是件极端枯燥和烦躁的事。

“快去睡。”王一博出声，打断了肖战的沉默。

“那这次跟史三，你打算跟多少天？一直跟到下周她收钱？”

王一博和何九的分工很有规律，永远是十八管夜里，老九管白天。那就是说，每天晚上都是何九在，那肖战很难睡觉。

“看机会。”王一博答。

“你真能抓住她？可是乌贼会为了救她上岸吗？”

肖战越聊越兴奋，海风一吹，头脑清醒，注定一夜无眠。

“不一定为她，还有钱。”

乌贼狡猾但睚眦必报，就算没多少感情，有人抓了他的情妇，还抢了他的钱，乌贼绝不会善罢甘休。

肖战“哦”了一声，说：“那明天晚上我也去吧，老九打呼太吵，我实在睡不着……”

“肖战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你不走？”

肖战没想许多，王一博妈妈的意外事发突然，他连夜跟着来的小梅山，此后情形瞬息万变，再没机会想“走与不走”。

此刻王一博听上去难以回避，决心要问清楚。

肖战自己都搞不清想干嘛，只是说：“我，我工作被你辞了，女朋友也分手了，很闲，我就当放假了，也好久没休息了。”

他说得心不在焉，为了合情合理，肖战还加了一句：

“挺刺激的。”

“睡吧。”

“啊？”

“快睡。”

电话被挂断了，肖战走回房间，躺在床上，辗转难眠。

他不知道王一博的打算，也不该知道，以后的路怎么走也没想好，是回老家找个类似的工作，还是留在上海，找个类似的工作。

“先等十八找到妹妹吧。”

肖战这样跟自己说，他衷心希望王一博能救出妹妹，过平静的日子。

快天亮肖战才睡着，午饭后，王一博回来了，换何九去跟史三。根据此前的消息，他们终于确定了史三的活动据点。

王一博从走进房间开始，一直趴在桌子上看图，没跟肖战说话。

他找了好多船舱内部构造图，肖战没造过船，但他学土木，能看懂，也趴在桌子上，跟王一博一起看，还提了几个想法，这样的船会不会有暗间。

王一博最后还是决定引乌贼上岸，胜算大，他们找不到大船快船，去海上动手，很难全身而退。

肖战点点头，至少王一博现在会考虑要怎么回来。

这一会儿，王一博睡着了，他睡觉还是很轻，没声音，肖战曾经很怕王一博是装睡，此刻却已能分清楚，王一博是睡还是醒。

肖战仰卧在床上，眨着眨着眼睛，也睡着了。

下午时，小梅山开始下雨，这个月东海经常有台风。

肖战被凉风吹醒，坐起来看见王一博居然还在睡，他确实太累，熬了快两天没合眼。

起床关了窗，肖战想起王一博说，他睡觉有生人会容易惊醒，那现在……

肖战不知不觉走到王一博这边，站在床尾，看他枕着自己的胳膊，难以控制地想起那个晚上，他整晚抓着王一博的胳膊，双腿夹住他的腰。

“看什么？”

王一博突然睁开眼睛，翻个身，双手垫在后脑勺，脚踝搭在肖战站立的那边栏杆上，平躺着问他。

“没什么，风大，我起来关窗。你再睡一会儿，还早……”

偷看被抓现行，肖战马上转回自己的床，王一博却迅速坐起来，抓住肖战的手腕，用力一扯，把肖战拉到床上，垫在自己身上。

肖战吓了一跳，没搞明白状态，现在他又躺在王一博身上，耳朵底下是规律的心跳声。肖战不自然地动了动腿。

“挤？”王一博问。

“有一点。要不你往里面一点。”肖战答。

肖战想挪动腿的位置，侧过身体躺。

“你睡里面。”

顿觉天旋地转，王一博搂着肖战的肩膀，把他按在自己身上，一起翻了个身，现在肖战后背贴着墙，他还枕着王一博的胳膊。

昨晚被挂电话到刚刚，肖战有很多话想说，现在又觉得没什么好说，他伸手摸了摸王一博的鬓角，说：

“你的头发很硬。”

“快睡。”

“我不太困，其实。”

“你能睡很久。”

王一博拍着肖战的背，不再说话，很快，他们一起睡熟了。

傍晚时，王一博出去买吃的，肖战困得睁不开眼，裹着被子继续睡。

刚才两个男人挤一张单人床，热得一头汗还不醒。

王一博走后几分钟，肖战还是被吵醒了，他很不情愿，意识到是手机，肖战惊醒，想起他约了警察，做访谈。

立刻坐起来，查看来电，是傍晚六点半。

肖战记得他们约的是五点整，他忘了，难道警察也能忘了。

还是昨天那位警官：“肖战，你一个人对吗？”

肖战：“嗯，一个人。”

警察：“你还在岛上吗？”

肖战：“在。”

警察：“我们能观察到你的位置，看不见室内，刚才有人外出，我们才打电话过来。”

肖战猛地从床上坐起来，背脊发凉，手脚冒汗。

“你们看见他了？”肖战问。

“是，但看不清脸，有一个男人跟你一起住？”

肖战睡意全无，盘算怎么应对，警察怀疑他了。

警察：“肖工，你先不要害怕，我们核对过你的个人信息，现在你的领导也在线，你可以先确认一下。”

紧接着，肖战居然听见了局长的声音，他说：“肖战啊，你突然辞职又找不到人，我们都很担心，你是被挟持了？”

肖战被局面打懵了，是他低估了刑警的能力，昨天接电话时就不正常，早在警察第一次问肖战是不是一个人，肖战的停顿就不正常，他们应该有怀疑。

肖战：“局长，不是绑架，我是真的想辞职……”

警察打断肖战：“肖工，那和你在一起的是什么人？你是被乌贼手下绑架的？”

肖战立刻否认：“不是！”

警察追问是谁，肖战不想说，只能随机应变：“偶然遇到的朋友，他也在找乌贼。”

警察变得非常严厉，他们不太相信：“报警是不是你们商量好的，想利用警察威慑乌贼，帮你们报私仇？”

肖战：“不是的，我真是偶然遇到的……”

警察大声训斥道：“肖工，请你意识到问题的性质，乌贼是一级通缉犯，多起重大案件的嫌疑人，警方需要线人，但是必须是可靠的！如果你不是被挟持，必须说清楚他是谁，为什么找乌贼，还有，你们获悉信息，报警追捕乌贼，有没有自己的目的？肖工，我可以告诉你，你现在所做的事，可以是好事，也可以是大麻烦，如果你说不清楚，就有重大嫌疑，我们会认为你们和乌贼是共犯！”

警察常用的话术，针对没有审讯经验的肖战非常有效，他被吼得沉默。

但警察说的这些肖战早就想过，有一天会面对严厉的质问，肖战以为自己会怕，此刻却并不怕。

肖战在快速组织语言，他准备过一个缜密的说法，不能让王一博被控制。

不管警方最终能不能抓到乌贼，要多久，如果王一博没了自由，没人会关注、照顾一个躲在船上的女孩，她只是其中一个并不特别的受害者。

警察还可能审出、查出更多王一博和何九的事。

高声训斥过后，警察以为肖战被吓住，又缓和了语气，开始循循善诱，目的是让肖战开口。

而肖战敏锐地感觉到，警察掌握他的位置，却等到屋里只有他才打电话，首先判断警察相信肖战和乌贼不是同伙，并且想留用他身边的信息源。

肖战开口说话：“警官，他姓何，是一个渔民，我无意间在摆渡上听到他要找乌贼，好像是为了要钱，我也吓了一跳，觉得他胆子很大。警官，真不是绑架，我当时刚辞职，没地方去，跟他一起喝了点酒，我就答应等他找到乌贼，不用担心我走漏消息，再离开。”

警察很快判断出肖战的心理，他很维护另一个人，产生了很强的同理心，而他有自由，说明身边的人也信任肖战。他们是乌贼的对立面，于是警察改变策略：

“你们怎么得到乌贼的消息，还有其他的消息吗？”

肖战：“就是每天从来往码头的渔民嘴里打听，天天打听，没有其他消息了，昨天之后就没有了，他还想岛上找消息，我看他像是浪费时间。”

电话被静音了，警察在商量对策，肖战说的和他们推测的一致。

警察这两年一直查找乌贼的行踪，他们养了不少线人，最多的就是普通渔民，他们有些是和乌贼有仇，有些就是想看他倒台。

这些人会定期给警方反馈消息，其中大部分消息都是子虚乌有。

肖战的说法恰好证实这条线索的来源，是为了钱想报复乌贼，警察推测是黑吃黑，能天天在码头打听，很适合发展成警方的线人。

又是一个在追查乌贼的人，船老大们霸海多年，做过的恶数不胜数。

警察不可能24小时关注众多线人，抓乌贼才是目的，他们不愿意打草惊蛇，线人的身上多少有些往事，想要获取信息，最好的方式就是有可靠的耳朵。

肖战，底子清白的工程师，很好控制，他就是最合适的耳朵。

警察单独联系肖战的目的是想说服他，让他留在这个人身边，继续通风报信，成为警方留在小梅山岛的新线人。

这有不小的风险，警方认为肖战不容易答应，对乌贼的抓捕也许还要持续很长时间，这是一桩大案，为了让肖战答应，警察特地提前联系了肖战的领导。

警察在层层递进，边做笔录，边给肖战做心理疏导，诱导他成为警方的线人。

逐渐感觉到肖战的配合度很高，警方表达了真实的来意，既然肖战能获取信任，警察希望肖战留在渔民身边，小梅山这岛有任何信息及时通知警方，一旦发现乌贼要立刻报警。

肖战也听出警察信了他的说辞，毕竟从背景分析，肖战不可能参与过乌贼的案子。

肖战松了口气，躲过一劫，不只是王一博和何九，还有自己的知情不报。

肖战故作疑虑：“可是做线人要多久？乌贼很狡猾，万一很久，我还得找工作……”

警察立刻说：“这你不用担心，这是跨省大案，我们已经和你单位领导沟通过，也请他在线，只要你能协助警方，提供线索，完成抓捕，你的工作岗位一定会保留，做线人期间工资不会停，你还是公职人员，这点我们能保证。”

局长被推出来：“对对，肖战，你好好配合公安，市公安刚找我做了思想动员，你得想办法获取小梅山的信息，我知道是有点为难你，但是只要能完成，你就是立了大功！”

局长后来的话，是肖战这几年一直渴望的。

他说，如果肖战立了大功，99年事故的污点就能全洗干净，还能获得重大嘉奖，前途无量。

如果是上个月，这就是天上掉馅饼，有风险肖战也会全力以赴，总好过每天提着鸡蛋去拆迁。

眼下机会就摆在他面前，回到意气风发的那几年，可他就是兴奋不起来。

警察：“肖工，我们观察到你是有人身自由的，警方很快会撤岛，不可能每天跟着你，但你放心，一旦有危险就联系我们，会迅速支援，保证你的安全。希望你能和警方合作。”

末了警察又说：“作为公职人员，你也有义务和警方合作。”

走还是不走，肖战现在有了充分的理由，也许会留很长时间。

肖战最后说：“警官，局长，我都懂了，那我留下吧，如果有消息，我跟哪位联系？”

警察：“打这个手机号码。你一定要注意保密，跟乌贼有关的渔民通常有反侦查意识，如果被他知道你和警方联系，对方不可能再信任你。”

肖战：“知道了，我会保密。对了，警官，你们还会在小梅山盯多久，这边现在确实没消息。”

警察：“本周会撤岛。”

警察还说了一些安全提示，最主要是叮嘱肖战，一定要及时传递信息。

电话挂断，通话时间14分钟，肖战推测警察可能观察到黑衣男人在往回走。

14分钟，肖战从最不得志的前任工程师，成了警方的线人，参与重大案件的线索收集，听上去非常正义凛然，颇有点舍生取义的意味。

谁又能想到，他能活到今天，只是因为十八不杀无辜，而肖战编造的所有谎言，也只是希望王一博不被抓。

可是如果十八发现自己是警方的线人，留在他身边是为了传递消息立功，他会怎么想……

以他的脾气，恐怕再也不会信任了。

抓到乌贼之后，警方大概率会逐层清算，十八也很难逃脱，他身边就带着一双“耳朵”。

如果不管王一博的事，还能立大功，回到事业的顶峰期，这对肖战并非没有诱惑力。

肖战坐在床上想，听见楼下的开门声，楼梯上的脚步声，他闻到了紫菜汤的气味。

“醒了？”

“听到你回来才醒的，下雨，有点冷。”

“来喝汤。”

这天后来，肖战整晚都很安静，总觉得王一博在看自己，总想是不是看出来了。

很久之后，肖战才明白，王一博就像他母亲，有时很聪明，有时又过于简单，他信一个人，就全信了。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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