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
之后一个多月,王一博没再见过肖战。
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亚,那天晚上肖战摔门走的。
后来,肖战飞过2次北京,参加北京酒店的月度会议,5月和6月。秘书出机票前跟肖战对时间,问他是不是还是新飞航空。
秘书跟了老板几年,肖战对航空公司的选择一直很固执。不过许多老板都盯着一家航空公司飞,飞得多,里程可以攒积分,这样度假时就能换免费机票。
秘书帮肖战填保险单的时候知道,肖战的父母早就分开了,人都在浙江,不在上海,保险单上写的未婚。秘书不知道肖战是不是单身,但她知道老板很少度假。
这几次秘书问航班时,肖战居然犹豫了一会儿,他平时都直接说照旧,秘书又问了一遍:
“Seven,这次去北京还是新飞晚上7点的航班,可以吗?”
“就这样吧。”
就这样吧,一张机票而已。
秘书走了,肖战坐在办公室里放空,像是失守了重要的项目。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,叹了口气,继续在屏幕上打字。
可是Captain One 5月和6月都没飞北京。他哪都没飞,还在等体检报告。
4月初,王一博第一次发生视线全黑,5月中结束没有好转,到现在2个多月。
一开始以为是工作疲劳,用眼过度,于是Captain One接了公司的推广活动,想休息再看看。
去马尔代夫那10天还行,到了三亚开始加重,每天都会出现视线黑影。到后来,每天出现好几次。5月下旬,三亚的亲子活动结束,王一博跟航空公司CEO说明了身体状况,主动提出,在医院出具诊断报告之前,不飞了。
飞行员的视线问题不能怠慢。
CEO只能叫王一博不要想太多,也许根本没事,好好休息,仔细检查,全方位检查,又鼓劲又安慰。新飞航空培养一个民航机长要500-600万的成本,王一博这样的,已经被打造成公司的明星机师。
这几年,公司在Captain One身上下了血本,宣传费用就花了许多,万一王一博真不能飞了,大家都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
5月底,王一博的机组终于被告知机长的身体状况,空姐和小机师听完都红了眼。
Captain One的全部心思都在飞机上,新飞所有机长里,王一博年飞行时间最长,每次飞行检查都是一丝不差,苛刻到有点不近人情。
谁都能想象,如果不能飞了,这对王一博是一败涂地的打击。
虽说全身的检查报告还没出,没确诊是什么毛病,但光是想想也会伤心难过。
机组在流眼泪,Captain One反而看上去很平静,不喜欢说笑的他,居然笑开了个玩笑。
王一博说,3月份的藤椒鱼片套餐是全年最好吃的,以后如果不飞了会馋嘴,请Kathy帮忙偷一份送到地勤。
开了个玩笑,乘务长Kathy和空姐Joey直接哭出声,眼泪鼻涕一大把,王一博赶紧闭嘴。
他真不会安慰人,还不如不说,最好不见,见了就让人生气。肖战就这样说。
上中学的时候,王一博考试很粗心,几次涂错答题卡。发了卷子,英文老师点名批评,王一博听得头疼,所有科目里,他英文最好,结果这次没考好。
王一博开始烦用2B铅笔涂答题卡,越怕涂越容易错行,被英文老师盯着,天天说教。
从那时候开始,王一博就觉得,遇事不能怕,越怕越来。有些事发生了,他都没怕,可这次王一博怕了。
飞机只剩一个引擎,还能飞,可飞不了多久。王一博是出色的民航机长,他很清楚这一点。
王一博在眼科医院做了三次检查,视网膜、晶体都正常。
医生开始怀疑是视神经的问题。王一博转去脑科医院做了颅脑CT,片子上看到了阴影。
新飞航空的CEO比王一博更重视结果,拿到报告,CEO手都麻了,赶紧托关系给Captain One约了市里脑外科最好的三甲医院。
眼科和脑外科专家一起会诊,又补了颅脑核磁共振,再会诊。6月,专家们认为王一博的视线问题,大概率是由于脑淤血压迫视神经造成的。
脑外科大主任询问王一博,是不是曾经受过脑外伤,头部重击之类的?
那天会诊,公司也有同事到场。王一博对面坐着4-5个医生,都是专家,投影屏幕上全是他的脑颅片子,外行也能看出,是有个阴影。
“没有,我没受过头部重击。”
“如果是这样,王先生,没有严重脑外伤就有可能是肿瘤,需要做活检。”
“危险吗?”
“先做穿刺,也可以直接手术,手术都有危险,不过技术很成熟,你不用太紧张。”
听到可能是肿瘤,公司同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。Captain One年纪轻轻,也太惨了。要真是肿瘤,传回公司得是什么场景,机组又要大哭一场。
就连平时酸Captain One升职快的飞行员,估计也得感慨一句,王一博太倒霉了吧。
王一博坐在会诊室里想了很短的时间,他耸了耸肩膀,对脑外科的主任说:
“直接手术吧,就算脑淤血也需要引流手术,我是飞行员,不能影响视神经。”
“王先生,你还是考虑清楚,这种时候你就别考虑工作了。”
“医生,直接手术吧。有死亡的风险吗?”
“如果不是肿瘤,风险很低,只做引流清除淤血,但医学上任何手术不能是说100%安全。”
公司同事拉了拉王一博的袖子,靠近他的耳边小声说:
“Captain One,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,保守治疗也行,先跟家里人商量一下?”
“不用了, 我不能不飞。”
Captain One的父母早移民了,公司不少人知道这事,他家在上海有房子,还有个外婆,听说房子挺大的,是个联排。
这些信息都没错,Captain One不在公司讲私人事情。同事不知道的是,王一博的父母在他初中毕业离的婚,就算为了孩子,他们也不能中国特色地憋到高考。
离婚后父母各自移民,一个去了加拿大,一个去了澳大利亚,各自结婚,各自生育,很少回国。
王一博高中时跟外婆住,外公过世得早,只剩外婆,高中之后,王一博从老家去上海,外婆跟着他搬到上海,住王一博妈妈买的房子。这两年外婆身体不太好,耳朵背得厉害,王一博在家里请了护工。
刚飞国际线时,王一博去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看过父母。飞机在天上,飞行员坐在飞机里,10000米以上没有阴云。
王一博从飞机上往下看,加拿大和澳大利亚都要穿过大片的蓝色水域,那是海。王一博以前分不清加拿大还是澳大利亚,被人说过笨蛋。
哪里笨蛋,这两国家的形状在地球仪上看特别像,一个正的,一个反的。
到现在,光看图形还没搞清楚,哪个是正的,哪个是反的。原来以为,有一天开了飞机,从飞机上看,就能分清楚。还是不行,全是海。
王一博还没成家,这样的事总不能跟外婆商量,她越来越听不见了。
回家仔细考虑,上网查一堆资料,算好多少危险,比较了各种方案,王一博还是会选择做手术。
他是个飞行员,他喜欢飞。
有一点点可能性都要飞,如果以后不能飞了,要怎么见面,要多久才能找到下一个不留痕迹的“旅客名单”。
不过决定做手术,是有点事要交代清楚。王一博打算这个周末去一趟杭州,找天风律师事务所,更新一份公证函。
手术排期在6月最后一个礼拜四,如果只是脑淤血,就直接引流,敲锣打鼓,洪福齐天。
如果不是,飞机可能从此少个引擎,应该能坚持到着陆的。降落之后维修,换个新搭档,可能以后飞得更好。
6月份,肖战升职了。
万豪酒店在每年1月和7月宣布升职名单,HR在六月初就迫不及待地把人情卖给新晋副总,Seven Xiao。
Seven还不到32岁生日,一路升得顺利,没卡壳。美国总部的领导特地在晋升名单里提起Seven的名字,说他是中国公司的重要储备,肖战成了HR眼里的大红人。
企业发展部的同事要给肖战庆功,这礼拜是双喜临门。肖战提前一个月获悉升职喜讯,副总,在万豪集团是中国员工的分水岭,很多人一辈子只能做总监,做到退休。肖战年纪轻轻升了副总,就意味着他还能升。
还有一桩喜事,团队下午刚收到邮件,大理甘海子项目顺利通过第二轮。招商局对肖战团队的回复很满意,下周肖战要带队去甘海子,参加最后一轮招商答辩。
Seven的六月,风生水起。
企业发展部平时应酬就不少,酒局不是必要的肖战能躲就躲,很少参与同事间联络感情的酒局。今天没办法躲,他是主角,老板升职不请客说不过去。Chris牵头搞的局,安排得神神秘秘。
还有半小时出发,肖战坐在办公室里,透过玻璃窗,看团队的下属开始跃跃欲试。女孩们小心谨慎地拿出小镜子涂口红,然后一个一个地跑去洗手间。
肖战笑了笑,这才是正常人的日子,他应该试着感受一下。
Seven平时带团队严,办公室有变色玻璃,但肖战的房间玻璃不变颜色,永远透明。员工就在肖战眼皮底下,上班时间,手机都不敢刷。
肖战这会儿观察着房间外的同事,他竟然第一次反思,这些年工作是不是太严苛,对团队,也对自己。
轻松点,往前走不好吗?不能改变的事,抓着费力气。费力气,还抓不住。
肖战拉开了抽屉,里面有两个方盒,都是装手表的盒子。一个是他买的,一个是别人送他的。
他买的那块5月份带去过三亚,没送出去。
别人送肖战的那个,肖战退了一次,没退回去。
年轻的下属Chris送手表那天说:“Seven,你不用现在拒绝,也不用立刻戴上,手表先放你那里,实在不喜欢,过段时间再还我。”
年轻人总是更有勇气,勇气到底从哪里来的,不知道害怕?还是无知?
肖战已经快32周岁了,但他还是很有勇气。
肖战也不怕受伤。但他不是无知,年纪大了就知道,光有勇气是没用的。
不能改变事情,已经走到了今天,更无力改变。
肖战坐在办公室里,从涂口红的女孩想到不该想的人,直到听见Chris在敲门,他穿着精心搭配过西装:
“Seven,出发啦,你坐我车吧,还有3个同事也坐我车。”
“好,谢谢。”
不开车就可以喝酒,最近肖战喜欢喝酒,晚上喝一杯或者两杯,睡得快一点。
庆功宴安排在一处庭院,Chris包了场,二层老洋房改的餐厅,以前叫席宅。
庭院中心有个喷泉,今晚为肖战举办小型的酒会,场子不大,应有尽有。
草坪上有不插电的现场乐队,正在唱英文歌。主唱是个年轻的男人,短头发,穿黑色的T恤,抱着木吉他,边弹边唱。
团队玩得很开心,他们从7点喝到10点半,很多人给肖战敬酒,能升职肖战也高兴。有人敬酒就不推辞,说多谢,把一杯干了。
Chris一晚上围着肖战,只有他愿意在老板周围晃悠。
今晚喝得不少,是红酒,肖战头有点晕,草坪上挂着一闪一闪的小灯泡。喝酒到今天这个状态最好,感官放大了,克制减少了。
肖战喝红酒不如白酒量好,平时工作应酬都喝白酒,白酒练出来了,红酒没机会浪漫。
晕乎乎的,肖战想起上高中那会儿偷喝酒,一个易拉罐的啤酒就开始脸红,然后就想睡觉。一觉睡到错过自习,提了裤子往教室跑,那时学校正在选拔保送财经大学的名额。
乐队主唱的嗓音低,有点哑,高音唱不上去,肖战觉得很好听。越听越好听,越喝越觉得好听。
“Seven,恭喜升职!”
终于Chris来敬酒了,他是今晚最后一个,年轻人一晚上替肖战挡了不少酒。肖战跟Chris碰了杯,杯中酒干了,Chris也干了。叫来服务生,Chris加满了自己的酒杯,举着玻璃杯,想跟肖战说点什么。
肖战用食指抵在嘴唇上,指了指乐队,小声说:“Take My Breath Away,很好听,你听。”
Chris和肖战并排站着,看他脸红了。庭院里布置的小灯泡,正在肖战的眼睛里闪光。Chris就这样看着肖战,又看看乐队。今晚的乐队也是他请的,Chris原来不太满意,主唱的喉咙算不上一流,很低,还好肖战喜欢听。
Take My Breath Away唱完了,肖战深吸一口气,把刚加的红酒喝完了。
“Seven,你喜欢听这首歌?好像是壮志凌云,挺老的电影。”
“是呀,汤姆克鲁斯,嗖——”
肖战确实喝得高兴,他抬起胳膊,握着玻璃杯,用手比了个往上冲的姿势,嘴里一直重复这个语气词。
“嗖——嗖——,飞上天了!”
今天的Seven一点不像平时的他,Chris突然很想就在今晚表白,就在这个院里表白。
现在的肖战不强势,不严肃,也不会突然想事情出神。他在用手比划飞机,飞机冲上天,然后肖战红着脸,抬头看天。
上海深蓝色的夜,看不清星星。他笑得像个学生。
一个礼拜之前,Chris买了块手表送给肖战,那天他就想表白,觉得太唐突,还没开口,肖战就明显表示了不愿意收。
Chris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,立马转身出了肖战房间,说手表先放你那儿,以后再还我。连 “我喜欢你” 都没说出口。人到动心的时候,谁都会怕失望。
年轻人都会怕。送手表那天没说出的表白,今天话就在嘴边,肖战看上去很高兴。升职加薪,庆功宴的乐队肖战都很喜欢,今晚是个好机会。
“Seven,你有没有想过……”
“Chris,我有点腹痛,先回去了,你跟秘书说一声,帮我订明天晚上7点的航班,飞北京,要新飞航空,记住,新飞航空。”
“你要出差,我跟你去吗?”
“不用,我先走了。”
肖战捂着腹部的右下侧,转身就走了。
Chris看着他把酒杯放在服务生的托盘上,路过三五成群、正在喝酒的同事,打了招呼,肖战出了院子。
Chris站在原地,想表白让年轻人反应迟钝,至少可以说一句我送你回家。Chris追出庭院,在马路对面看到肖战,他还捂着肚子。年轻的下属喊着,我送你吧。
肖战拦到了一辆出租车,站在马路对面跟Chris挥挥手,上车走了。
谁都想轻松地过,可是心里揣着个很重的人,轻松不了。
第二天早上肖战没进办公室。秘书说他去医院了,肚子痛。
吃过中饭,Chris接到了肖战的电话,电话里没提腹痛的事,肖战安排了不少工作,大部分关于下周大理甘海子的答辩会,最后一轮。
肖战还在电话里说,他晚上直接飞北京,后天上午回上海,安排讨论大理的项目,要团队提前把材料准备好。
Seven,新晋的副总,很少会在最后一轮竞标的关键时刻,留下团队,突然出差。
挂了电话几分钟,Chris看见肖战的秘书也接了电话,然后秘书进了肖战的房间,在翻肖战的抽屉。过了一会儿,秘书从肖战房间出来,手里拿着一个方盒子,可能是手表。
包装盒是黑色,Chris很清楚不是自己买的那块。秘书抱着手表盒子离开了办公室,也许肖战就在楼下。
Chris跟着秘书下楼,站在写字楼的大堂里,果然看到了肖战和秘书在门口。
肖战今天穿得很好看,特别好看。没穿西装,天蓝色的衬衫卷着袖子,淡色牛仔裤,非常干净的白球鞋。像是精心挑选过的衣服,又不想让人觉得,是精心挑选的。
Chris那天回到办公室,有了个突发奇想,Seven会不会不是单身?他是不是在跟北京某家酒店的什么人,在谈恋爱?
应该是个男人,肖战今天穿得很温柔,他接过了那块装男表的盒子,还对着秘书笑。笑得也温柔,好像终于决定,还是去找一个让他肯依赖的人。
肖战在升职聚会的第二天出差去了北京,一个人。回来之后工作更拼命了,没日没夜。
肖战说是全力备战大理甘海子的项目,他开始每天在公司待到下半夜,团队轮流跟着熬。同事们在背后说,Seven刚升了副总,第一个项目势在必得,也不许团队休息,做不成甘海子的项目就成了下马威。
Chris觉得这样的说法不是没道理,他跟了肖战快一年,Seven向来都想赢,也许是升职之后的第一仗真的很重要,重要到让Seven长时间的精神紧绷。
可Chris又觉得哪里不对。
肖战从北京回来之后,他更频繁地突然出神,无意识地叹气,然后长时间地不说话。就像现在,肖战又坐在办公室里出神,Chris隔着透明的落地玻璃,往老板房间看了几次。
几分钟之后,肖战从椅子上站起来,他背过身,微微仰着脖子,盯着天上的云看看。这样看不会晃眼吗?Chris想。
肖战从前也有这种状态,但没持续这么久,也没发生的这么频繁。
只有Chris发现了Seven从北京回来之后的变化,除了他,没人会天天在意老板的房间里发生什么。
王一博在手术前一天住进了医院,他的手术方案又变了。
脑外科的专家充分考虑了王一博对继续飞的执著,建议他直接做引流。如果是脑淤血就单纯引流解决问题,要是还有别的,正好取样活检。
术前检查进行得七七八八,护士带着王一博回病房,公司给安排了VIP病区,一人一间特需病房,表达对Captain One继续重视。
王一博躺在病床上,在考虑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在国外的父母,说一声,万一有危险,昏迷,他给外婆找好了护理院,付好了2年的费用,医生和护士会去家里接外婆。都安排好了,不用他们特地飞回国处理老年人。
想了想,王一博没打电话,理智来说,他这个手术就算是最不好的情况,也不至于就能死了,人哪那么容易死。
王一博经常想,人哪那么容易就死了,一下就能死?不会的,死不了。
下午主刀医生来病房给王一博讲各种“风险须知”,要他签字,就算概率低,还是要讲清楚。
明天要做的手术属于脑颅微创,风险不大,但是依旧有5%-10%的可能性,出现意外。
手术都得签字,王一博是自己签的。
全都准备好了,医生嘱咐王一博好好休息,不要紧张,今晚睡个好觉。公司派了同事来探望,也是说要王一博好好休息,没事的。等病房里的人走干净了,王一博给他的代理律师打了电话。
这家事务所是熟人,王一博从21岁刚开始飞,就在这间事务所做了公证函,到今年刚好是第10年。
关于他如果遇到意外,律师会跟进后续的安排,这是飞行员的常见操作。
王一博的代理律师是天风律师事务所的唐律师,还没加入新飞航空,王一博就在网站上选好了律师,单纯因为唐律师也是浙江人,亲切一点。
早在王一博成为飞行员之前,就想好要做这样的安排。
唐律师第一次接待王一博时,他也是一个新人,现在王一博成了Captain One,唐律师也升了合伙人。
电话接通了,老朋友寒暄了两句,很快进入正题:“唐律师,我上周说要更新的公证函,都准备好了吗?”
“一博,放心,你来所里的第二天就准备好了,等你通知,我会联系您指定的人。”
“谢谢。我明天会做个手术,10点开始,请11点给那个号码打电话。”
“一博,你没事吧,什么手术,严重吗?”
“小手术,风险不高,电话还是打吧。”
没有特殊情况,唐律师和王一博每年见一次,更新王一博的公证函。公证函的内容唐律师没看过,是一封手写的书信,按照王一博的要求,每年完成公证。
公证的目的是为了证实,这份书信是在王一博意识清晰、精神正常、完全自愿的情况下书写的,可以作为王一博如果出现意外的后续安排。
上周唐律师见过王一博,属于特殊情况,一年还没到。Captain One要提前进行明年的公证认证,还半开玩笑地说,就算不飞上天,也可能会随时没命。
接王一博的委托10年,这是第一次,王一博指定了打电话通知的时间。唐律师拿着手机让王一博等等,他立刻调取了电脑档案,跟王一博核对信息:
“一博,你有手机号码吗?材料上只是办公室的座机电话,还不是直线,万一无人接听,我就无法及时联系到你指定的人。”
“我没有手机号码。你就打那个座机,明天上午11点是上班时间,会有人接电话的,你照我说的跟秘书讲,她会告诉你手机号码。”
“好的,明白了。就说是小七找,对吗?”
“是。”
王一博挂了电话,在病房里洗了个澡。医生说,手术前需要剃平头,就算只是脑淤血做引流,之后一礼拜不能洗头。
王一博不算特别爱干净,小时候不爱洗澡,能拖就拖,赖着打游戏机。
后来做了飞机师要注意仪表,经常飞,飞之前的晚上,王一博会洗头、洗澡。
制服的白色衬衫领子要洗干净,烫平整,穿好制服,他还会照着镜子打领带。
有时候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穿着笔挺的飞行员制服,王一博会觉得是要参加高中的成人典礼。
通常是在高考前的成人仪式,男生们会做人生第一套西装,剪裁横平竖直,质地坚硬,非常劣质的面料。然后他们排成一排,走进学校的大礼堂。
其实不像的。
成人典礼做的西装来自学校门口的百元店,量产,不知道是哪个老师的后门。
可是飞行员的制服量体裁衣,很好看。王一博没机会穿劣质西装,他不知道而已。
第二天上午11点10分,万豪集团甘海子项目的第三次招商会议,这是最后一次。决定肖战的团队能否中标,答辩正在进行。
肖战的手机正在桌上震动,他是竞标方,这不合适。
重要的会议手机应该关闭或静音,肖战没这样做,他好久没关机了。最近总犯怵,特别是有陌生号码持续地找他。
陌生号码,座机,0571,浙江杭州,肖战按了静音,把手机收回西装内侧口袋。才说了两句话,左胸口内侧口袋在震动,3分钟,第2次,打断了会议,还是肖战的手机。
按掉电话,肖战继续回答招商局领导的问题,打电话的人没放弃,Chris很有眼色,他接过了话题,继续介绍昨天才定稿的预算。
肖战视线失焦了两秒,瞳孔收缩,吐气,右手快速伸进西装内侧的口袋,看了眼持续努力的手机,他说:
“非常抱歉,失陪一会儿,有个着急的事。”
“不碍事,肖总请便。”
局长抬起右手,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很友好,但所有人都知道其中的厉害。
肖战起身把椅子推回桌下,大步离开了他的战场,升职之后的第一仗。
“肖先生,我姓唐,是杭州天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,我是受委托人的委托,致电您告知……”
“直接说什么事。”
“王一博先生马上要做手术,他留了公证,如果手术有危险,公证函需要在您在场的情况下宣读。”
“什么手术?”
“这个无可奉告,根据王先生的委托,我们需要通知您。”
“他什么手术!”
一阵沉默之后,唐律师的声音没有因为肖战怒吼而增加任何情绪,他已经很顺利地联系到了王一博指定的人。
唐律师在上午11点整,拨通了肖战公司部门的总机,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士,她说自己是肖先生的秘书,唐律师说是小七找肖战。
这位女秘书接电话的时候好像在喝水,听完“小七”这个名字,立刻被热水烫到了喉咙,隔着电话,唐律师能听出她的手忙脚乱。
肖战的秘书慌慌忙忙地问唐律师:
“您说小七,小七是吗?”
“没错,小七。”
“请您记一下,肖总的手机是xxx,xxxx,xxxx.”
唐律师用律师最擅长的机械化措辞,告知肖战:
“肖先生,王先生的手术无可奉告,如果王先生醒不过来,我们会再联系您,需要您立刻来事务所宣读公证函。”
“醒不过来?那让他直接死!”
肖战挂断了电话,双手撑在墙上,大喘气。他刚才吼的声音太大,走廊里正在扫地的阿姨抬头看了看,又低下头,继续清扫瓷砖。
瓷砖干净得能映出玉龙雪山的尖顶。
肖战想走回会议室,所有的理智都告诉他,今天的会议非常重要,他要赢。
招商局的领导话没直说,但是谁都能看得出,招商局原来对肖战团队的印象非常好。他应该立刻回去,凭着好印象,赢下这一场,可肖战靠着墙站了很久。
可能有20分钟,可能更长,直到Chris从会议室出来,往肖战这边来。
Chris大吃一惊,或者说吓了一跳,肖战面如死灰,嘴唇发白,眼睛睁得很大,他没哭,但满眼的绝望。
“Seven,你怎么了?出了什么事?”
Chris扶住肖战,双手抓着肖战的肩,明显感知他的身体在发抖。这个时候,Chris其实很想抱一抱肖战,他看上去怕极了,可现在是在招商局的走廊里,一屋子的领导在等他把肖战找回去。
“Seven,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?你要不要回酒店休息,我跟招商局说。”
Chris的手握上了肖战的,肖战在南方的夏天里,手冰凉。
肖战抬头看了看正在为他着急的年轻男人。
就算Chris上次没说,他也知道这个年轻男人应该是对自己有意思,越来越强烈的有意思。肖战抽回了手,他说:“没事,我们回去开会。”
深呼吸,三次,肖战整理了西装,把手机关了,放回内侧口袋里,迈开步子,走回了办公室。Chris追上来,伸出手想抓肖战,手没落到肖战身上,他走得太快,Chris问:
“Seven,究竟出了什么事?你心情不好就不要硬撑。”
“Chris,先把会开完,我不差这个会了。”
怕什么怕,没什么好怕的,早就该来,不是这样就是那样,已经赚了。
肖战每天都在准备,随时可以,先把今天的事做好。
王一博,我不爱你,等着吧。
虽然招商局领导对肖战刚才开会不关手机,会议中途离席有看法,但是后半程答辩,肖战表现得非常出色,神采飞扬,滔滔不绝。
肖战极尽所有的能力和学识在展示,讲到最后,肖战破天荒地谈起了理想,理想这类高屋建瓴的说辞,已经不流行被当作招商答辩的技巧。
Chris有个奇怪的想法,这不像是一场项目招商会,反倒是学生时代的辩论赛。还是淘汰赛,辩手极尽所能,把它当成最后一场。
会议结束,Chris觉得他们稳了,虽然2周之后才会知道结果。
招商局安排了工作餐,很简单在食堂吃,接着就是道别,下午领导们还要接待另一家公司的答辩会。从招商局出来,Chris还是很关心上午肖战那通电话,他看到的肖战,太反常了。
“Seven,上午出了什么事,能跟我说吗?”
“说了也没用的事,别说了。”
肖战靠在汽车座椅上,闭着眼睛,现在的他,又成了让下属紧张的老板。
“你可以跟我说的,说出来舒服点吧?”
肖战睁开眼睛,看Chris的眼神居然透着不屑,好像刚听见了一个笑话,他又闭上眼睛说:“舒不舒服很重要吗?”
Chris被噎得答不上话,肖战虽然严格,但他很少说这样让别人下不了台的话。
后面一路都没再讲话,到了酒店,肖战没跟Chris打招呼,直接回了自己房间。
这次还是住大理的瑞吉酒店,他们每次来都住这家。
第一次来大理开项目会是三月份,住了两天,那两个晚上大理在下雨,挺冷的。他们在酒店大堂碰见过新飞航空的机组,同一趟航班来的。
Chris隐约还记得,第二天晚上肖战应酬喝多了,稀里糊涂地指着刚抵达大理的机组,问: “帅不帅?开飞机的帅不帅?”
返程的航班订在晚上,肖战进了房间就立刻打开电脑,查杭州天风律师事务所。在网站上找到了一个姓唐的合伙人,上午应该就是他。
肖战仔细阅读了唐律师的履历,除了也是浙江人,没从当中发现任何和新飞航空,或者和王一博有关的介绍。
他躺在床上,开始想,王一博第一次去找唐律师,会是哪一年?
肖战在房间里等到下午3点,还有一个小时,他和Chris就要出发去机场,飞回上海。肖战开着电脑,在酒店的系统里重复输入同一个名字,每次的结果都是“No Founded”。当然找不到,那个人不在这儿,他一个人,生病了。
在这两个英文单词第许多次跳出来时,肖战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。
他终于打开了手机。
未接来电的通知、邮件、微信立刻涌进来。手机正在发出各种类型的提示音,每一声都是一个提醒,要肖战回复。
谁都怕被遗漏了,似乎每件事都很重要。
肖战一条一条地检查过去的几个小时,他错过的事。上海房子的物业都找过肖战一次,未接来电里倒没有唐律师的号码。
肖战盯着手机,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,有一滴圆形的水落在手机屏幕上,那滴水立刻放大了屏幕上的几个中文字。
肖战翻出上午的号码,回了电话,是杭州的座机号码,是直线,唐律师很快接起电话:“唐律师,我是肖战。”
“肖先生您好,我并没有再联系您。”
“王一博死了吗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又是律师的平淡回答。不管肖战问是生死,还是鸡毛蒜皮的丢自行车,律师都是这种职业语调:
“肖先生,王先生手术中午就结束了,他没事,公证函暂时作废。”
“王一博还有其他的公证函吗?”
“肖先生,这个无可奉告。”
“公证函里写什么?”
“肖先生,真的无可奉告。”
肖战最后一个问题已经违反了常识,代理律师绝对不会透露委托人的隐私,何况是公证函的内容。而且,唐律师压根没看过王一博手写的书信。
肖战接下来说的话,更是直接挑战了律师的职业操守:
“唐律师,他给你多少钱,我给你双倍,你告诉我公证函写的什么?”
“肖先生,无可奉告。我先挂了,再见。”
电话被挂掉了,这位语气平淡的律师原来也会被激怒。今天第一次,肖战觉得唐律师也是有情绪的,他可能也会因为有人突然死了,难过。
肖战握着手机躺在床上,眼泪又流了几滴,淌到床单上,肖战用手指摸了一下脸,送到舌头舔了舔。
咸的,像上学时最爱吃的盐水冰棒。
肖战又拨通了唐律师的电话,律师的声音变得不耐烦:
“肖先生,你问的事确实无可奉告。”
“唐律师,我不是要问王一博的事,我也想做个公证,委托您处理可以吗?”
Comment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