旅客名单 10

10

过了春节又长大一岁，王一博和肖战这年都32。

日子过得四平八稳，他们以为，以后都这样。

肖战有规律地出差去北京，王一博有规律地往返北京和上海，然后在旅客名单里巧合地相遇。

这几个月见面很顺利，在过去这些年里，算是高频率了。

这样的关系是有点奇怪，但肖战和王一博觉得是运气很好。也满足，能工作、能赚钱，等着下一次在飞机上、在酒店里遇见，因为工作，成为对方的旅客。

乘务长Kathy的大儿子今年夏天上小学，好学校都要面试，Kathy最近经常要陪6岁的儿子准备演讲稿。小学面试最常见的一题是“长大后，你的理想是什么？”

新飞航空的机组在去酒店的车上哄笑，王一博也笑，这题他上学时候就有。

亘古不变的经典面试题，也只有小学生敢谈理想。他们不用考虑一点点现实，10岁以上就不敢这么不切实际，比如戴着眼镜的，可以说，我要做飞行员。长大了，才知道不能这么随心所欲。

空姐和飞行员正在车里热聊小学面试题，王一博没再参与，他一个人看着窗外。

今天飞的深圳，南方城市，没有冬天。

乘务长Kathy坐在依维柯的后排，她突然大声问王一博：

“Captain One，你小时候想干嘛？做飞行员吗？”

“不记得了，应该是吧。”

王一博答得毫无诚意，他的part顺利过去，下一个人开始谈小时候的理想。

阳光把方格的窗户照在水泥地上，有好多格，影子拉很长。

腈纶的运动裤特别热，内里有白色的小网，裤脚用力往上拉，松紧带卡住膝盖骨，运动裤穿成了中裤的人，他在拍篮球，还说：

“我想飞，可以到处去。”

“到处飞你住哪儿，酒店吗？”

5月有个小长假，王一博要在假期前一天飞罗马，假期最后一天返上海。肖战订了新飞航空的机票，也飞罗马，他们在期待可能有的第二个48小时。

无法联系的行程，并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。未能如愿，出发那天，肖战公司出了急事，Captain One一个人起飞。

王一博在登机名单上没看到肖战，上周在北京见面，肖战说，他已经买好去罗马的机票，提前一天出发没问题。王一博不知道肖战发生什么事，今天上海机场有雾，航班延误了一小时。他记得有首歌里唱过这个意思，天气不似预期，但总要飞。

肖战已经改签了第二天飞罗马的航班，在王一博起飞的之前，肖战飞了大理，要处理公司的紧急事件。

14小时之后，Captain One会落地在罗马机场，异国他乡，语言不通。肖战坐在去大理的航班上想，不是同一班航班怎么找王一博。没有联系方式，实际一点的想法应该是这次算了，犯不上赶去意大利。

但肖战要去的，只剩下24小时，他还是想去的。

可以下飞机直接去一起住过的乡村，试试同一处民宿，找不到就在附近找，王一博应该在那里等他。

王一博跟肖战想得一样，Captain One婉拒了机组的邀约，飞机平飞之后，他用手机，订了上次肖战选的石头房子。

那个村庄确实不热门，临时预订，民宿还空着。可能肖战一开始就是看上这里人少，没人喜欢大石头垒的房子。

有了智能手机，通讯习惯全变了。去哪儿见面，几点，都要事先联系好。信息爆炸，少说一个字就会找不到人。

肖战和王一博不是这样的，他们手机里没有这个人，他们还在用信息世界不屑的方式等待，在见过面的地方，站着等。

走丢了就去上次见面的地方等，我去找你。就算等不到，他们也不会失落太久，反正一直赌博，输得多了，总有一次能赢。

大理的紧急事件，像肖战这样拿项目十多年的副总也会头疼。

大理甘海子的酒店正在挖地基，万豪集团的地块挖出了古战场，占地块面积的三分之一。必须立刻停工，联络考古部门检测。

根据肖战的经验，就算古战场的考古意义不大，这三分之一的地块也要填平。

土地款都付了，对项目影响巨大，集团非常重视，昨夜紧急开了会，肖战要出面跟国土局商量土地补偿方案。至少要拿到不小于原有面积的补偿，最好和现有地块接壤。

无论如何，酒店设计方案都要推倒重来，如果土地补偿谈得顺利，肖战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早赶回上海，下午能飞罗马。

甘海子补偿地块谈判进行得很胶着，并不顺利，会议开了3小时还没共识。

主管部门拿出了几套方案，仁至义尽，但这对肖战都很糟糕。补偿地块有几个选择，不和现面积接壤，酒店附近的土地都已摘牌，就算没开工，主管部门也不能出尔反尔，从别人手上夺地给肖战。

肖战代表公司给了强势的回应，地块要连在一起。

酒店业态特殊，如果度假酒店不得不截成两块，对后期运营影响太大，万豪在甘海子投入的是顶级度假品牌。肖战带着团队据理力争，还要分心看着时间。

还有多少时间，能不能赶上今晚的航班，回上海。他不想错过罗马，想在亚平宁半岛的乡村里牵着手，走走路。

吃午饭的时间，肖战和团队重新做了一版预算。

公司要求提高容积率，在损失三分之一的占地面积基础上，争取保持原有的建筑面积。下午继续谈判，如果主管部门没有让步，肖战只能提出这套方案，探探虚实。

今天大理飞上海最后一班航班，是晚上8点，尽量要赶。要是拖到明天早上起飞，万一晚点，就赶不上去罗马的航班。

肖战没担心太久，下午会议开始前，他已经起飞了。万豪集团的副总没有参加下午的谈判，他的团队和主管部门一样傻眼，肖战一个人回了上海。

对肖战来说，比公司紧急事件更紧急的事发生了。

肖战接到电话，王一博的外婆今天早上出现了心梗，已经转去大医院抢救，还在手术中。医生联系了王一博，手机持续无法接通。护士在外婆随身的小包里，发现了肖战的名片。

外婆的小花布包里只有几张卡，有粗体字打的王一博姓名和电话，外婆的身份证、医保卡，一张全家福，最后一张就是肖战的名片。

去年国庆，肖战藏在王一博家鞋柜上的那张名片。

医院只好联系了肖战，试试看。肖战赶回上海，到医院时天黑了，王一博外婆的抢救已经结束，暂时住在重症监护病房。

医生告诉肖战，老年人身体机能弱，这次梗阻心脏坏死面积大，不建议再做大手术，机器维持，等亲人来见一面。

肖战听完说不出话，他摸着额头，原地转了半圈身体，又转回来。

抓着医生的胳膊，很用力，问他：

“医生，老人家还能坚持多久？能不能坚持两天？”

“没有特殊情况没问题。不过请你通知他的家人尽快，不会太长时间了。”

肖战坐在王一博外婆的病床前，今天他留下陪夜。除了配合护士做检查，一夜没事可做，外婆一直在昏迷，肖战知道外婆不会再清醒了。

没事可做肖战也不休息，他不断地看手机。还有4-5个小时，王一博会落地罗马，他看到手机就会立刻买机票，飞回来。肖战又查了罗马飞上海的航班，最早是罗马当地时间第二天上午，那么王一博还要超过24小时才能回到上海。

肖战手机里塞满了团队的邮件和讯息，不断向Seven汇报下午和甘海子谈判的结果。没有结果，老板不在，没人拍板，会议不欢而散。Chris打过几个电话，肖战都按掉了，收到讯息：

“Seven，出了什么事？要不要帮忙？”

肖战回了一条，让同事知道他还活着：

“没事。甘海子的项目你写封邮件发给美国吧，抄送我，我这两天没时间处理。”

肖战把手机充上电，摆在床头，他坐在陪护椅上，摸了摸王一博外婆的脸。皮肤的纹理又干又深，像是龟裂的黄土地。

外婆手腕上带着医院的手牌，肖战这才知道外婆的名字。小孩总这样，会觉得别人家的外婆，名字就叫外婆。

原来王一博的外婆今年84了，肖战握紧了外婆的手，老年人皮肤扎人，肖战在想，让护士去买一瓶雪花膏。

“外婆，你等等小七，他很快回来。”

“外婆，我是肖战呀，小七在天上飞，你等等他。”

和肖战猜测的差不多，王一博在飞机上就看到了护工的讯息，没落地就开始买返程票，最快的航班要转机香港。

他最后买了肖战看的那班飞机，罗马当地时间第二天上午，能直飞上海。

落地之后，王一博接到了好多报讯的电话，其中居然包括唐律师，有人委托唐律师转告王一博，关于外婆的情况。外婆现在在重症监护室，在等他回来。

Captain One落地罗马没去酒店休息，他在机场等了一夜，休息室也没去，恨不得能开飞机一个人回国。

王一博父母中学时就移民，又再婚生子，隔着十万八千里，和儿子关系疏远，王一博是跟外婆长大的。外婆这几年身体不好，王一博是有心理准备的。

王一博成年后话少，和外婆相处话也少，外婆耳朵听不清就更少了。祖孙俩从来不会搂搂抱抱，但王一博一直跟外婆一起住，他还要肖战等等他。

肖战，肖战居然在外婆病房里。

唐律师来电话的时候，王一博就猜到是肖战去了。只有肖战会通过唐律师找他，王一博没和唐律师讲过外婆的病情。

肖战为什么要跑去医院，为什么要留在病房，为什么要陪王一博的外婆。

疯子，白痴，笨蛋。

王一博双手撑在罗马机场的落地玻璃上，焦急和愤怒让他气红了眼，很想一拳打碎机场的防爆玻璃。

天还没亮，飞机还没来。Captain One，最好的民航飞行员，今夜无法把自己送回上海，飞到最需要他的人身边。

这么多年都过来了，为什么现在要放弃？第一名，从第一次想放弃，就在不断地往下掉。

外婆住院的第三天晚上，王一博终于回了上海。

冲进病房时，他还是穿着飞行员的制服，看上去很疲惫，很狼狈，大概2-3天没洗澡，下巴上长出了胡渣。

肖战隔着病房玻璃，看到王一博趴在外婆身上，抱着她。他没见过这样的Captain One，这些年每次都是在飞机落地后，酒店房间里见，王一博总是很干净，一点都不邋遢。

肖战在病房外看了一会儿，手里拿着缴费单，推门进了病房。他在这里守了两晚，从大理回来就没回家。

“你走。”

王一博还抱着外婆，余光瞥见肖战推门进来，冲着他说。

“这是化验单和缴费单，外婆的情况……”

“我让你出去，滚！”

“王一博，我想……”

肖战又被打断了，王一博放开外婆，帮她拉好被子，走到肖战身边，拉着他的胳膊往病房外面推。

肖战抵着门不肯走，两条腿踢着墙壁的贴脚线，盯着王一博眼睛，全是红血丝：

“王一博，我要留在这儿，随便吧，我不管了！”

“肖战， 你他妈的脑子进水！”

王一博吼得声音大，病房外路过的护士往里面看了一眼，王一博拽着肖战，两人一起往门后躲，贴着窗户视线的死角站。王一博双手按住肖战的胳膊，咬牙切齿地说：

“肖战，快走！别再来，我家的事和你没关系！”

“不要！我不怕，我不想走，王一博……”

“当我怕行不行？谁要你来处理我外婆的事，你手伸太长！”

王一博把肖战的肩膀捏得疼了，肖战回话时咬到自己的舌头，他红着眼睛，他都懂。可外婆是王一博最亲的人，他要陪着他。肖战想抬手抱抱王一博，胳膊被掐住，用不上力。

“王一博，你怕？”

“对，我怕，肖战，你快走！”

“你骗我，你总骗我…”

很久很久没看见肖战完全脆弱的样子，此刻的他，就像王一博做手术后第一次见的那个晚上，肖战抱着他，说放弃吧。

王一博不能相信，他咬着后槽牙，咬得太阳穴突突跳。肖战到底想干什么？他不可以在这间病房。

飞机的引擎是对称的，这话最早是肖战告诉王一博的。

肖战说，他们一起坚持下去。所以他们一起坚持这些年。

保护自己，保护对方，这已经成为王一博血液里的东西，他每天睁开眼睛，都会重复这样的行为。

早就没思考怕不怕，怕的是什么。

王一博松开了肖战，走回床边坐下，握着外婆的手。坚持了许多年的事，谈何容易改变。

这一趟罗马往返，飞行员也累了，王一博说：

“肖战，你走吧，求你了。不要再来医院，我的事不用你帮忙。”

“王一博，你真的要我走？”

王一博顿了一会儿，他靠着外婆的手，把脸趴在病床上，闭着眼睛，声音哑哑的：

“不要再来，我不需要你。”

“王一博，那我们不要再见了。”

王一博的外婆在重症监护住了10天，在5月的雨季中离开了。

外婆早已移民的独生女在电话里跟王一博商量后事，母亲说，她买了机票回国。

王一博在电话里告诉好几年没见的母亲：“外婆说过让你不要跑，照顾好你家里，她说骨灰撒海里，让你在加拿大祭拜，从简。 ”

母亲在电话里哽咽，沉默好大一阵子，挂电话之前，母亲说王一博很孝顺，不枉外婆把他带大，让王一博下次飞加拿大，过来家里坐坐。

王一博说，好。

就是去年国庆，肖战去王一博家睡觉的那天，外婆买了油条给他们当早饭。那天夜里肖战走了，王一博睡了个懒觉，到快中午才起床，晚上的航班，还是飞北京。

换衣服出门前，外婆叫王一博去卧室，毫无征兆地交代说，她想通了，想去护理院住。还说，死了立刻火化，骨灰撒到海里，叫王一博的妈妈不用回国，别折腾。

外婆还说，王一博如果想她，就开飞机，飞得高高的，从飞机上往下看，好大一块的蓝色， 就是外婆。

王一博那天赶时间，没细想外婆的意思，叫外婆不要讲不吉利的话，她老人家记性最好，肖战的名字都记得，肯定长命百岁。

祖孙俩一个在床上靠着，一个在床边蹲着，阳光暖暖的，外婆抱着王一博的脑袋，笑得真好。

那天后来，王一博换好飞行员的制服，要去机场，都走到车库了，外婆又跟出来，还是讲话声音大，把王一博叫住：“你跟肖战一起走吧，等我死了，你们一起去走，别折腾了。”

“外婆，你什么意思，糊涂了？肖战早移民了！”

王一博后来骑摩托去机场，路上反复琢磨外婆这句话，让他和肖战一起走。

没琢磨出什么意思就到机场了，Captain One立刻投入了忙碌的飞行前检查，把这话忘了。

到今天再想起来，王一博不知道外婆想说什么，或者她知道了什么。再也没机会大声跟外婆喊了。

殡仪馆的遗体告别仪式安排在第二天下午，火化，王一博抱骨灰。海葬申请程序复杂，下周才能撒骨灰。

来参加遗体告别的人不多，也不少。有一些远房亲戚从浙江的小城来鞠躬，其他就是王一博的同事。看Captain One的面子，公司CEO亲自带队，整个机组全来鞠躬。

遗体告别仪式大概20分钟，这个厅下一场还有其他人家。

王一博是唯一的直系亲属，他抱着外婆的照片，站在遗体的左侧，跟所有亲友鞠躬，感谢前来悼念。

果然一切从简，黑色的衣服，白色的菊花，就结束了。

肖战也穿了全黑，他站在告别厅的门外。离得很远，几乎是站在两个厅的中间，让人分不清他是哪家的亲友。

肖战能看见王一博，黑衣白布，胸口抱着黑白的照片，笔直地站着。

笔直地站着，黑砖白墙，好像老家小城的旧房子，5月里，总下雨。

梅雨季特别长，中午吃完饭犯困，不想去学校上自习课，躺在床上又睡不着，打小霸王游戏机，方格组成的游戏。

王一博外婆那时候说话声音就特别大，她在楼下大声喊：

“酒酿圆子好喽，快下来吃撒。”

“不吃了，好饱！”

“肖战晚上留下来吃晚饭吧？不要喝那么多汽水，老了会掉牙！”

王一博应该是没看到肖战，上海的殡仪馆每天很多人，一场接着一场，告别仪式比百货商场还要准时下班。肖战一直看着王一博，今天之后，他不想再见王一博了。

今天早上，肖战收到银行卡退款短信，打电话到医院问，才知道王一博的外婆昨天走了。一开始的住院费刷了肖战的卡，护士说亲属要求重新结算，所有钱都从原路退回给了肖战。

肖战从护士那里知道，外婆遗体告别在哪家殡仪馆。上班到一半，肖战立刻回家，换了黑色的衣服，赶去给外婆鞠躬，他想陪陪王一博。

从医院被王一博赶出来，肖战是伤心的，只是很短暂的伤心。他和王一博之间，这么多年，嘴上说什么不重要，他知道王一博的想法，全知道。

肖战是应该听王一博的，可这个时刻，肖战一定要陪着王一博，哪怕是在看不见的人群里，给他的外婆鞠个躬。

这不对，他一定会这样做，只剩这一点的执拗。

可肖战打算不再见王一博，至少短时间内不能再见，再见面他真的会放弃，无法坚持。

需要你的时候，不能在一起。

你需要陪伴的时候，不能一起送送带你长大的外婆。

这么多年，肖战第一次彻头彻尾地后悔，彻头彻尾地想放弃，他很想很想陪着王一博。

机长或许还不知道，他坚持飞了很多年的航线，飞机一半的引擎已经熄火，另一个还在坚持。想一个人拖着两个人往云端飞，远离地面，那里安全。

后来，击垮肖战的最后一根稻草，是不能陪着王一博走这一程。